第001章 死牢(內附修文說明)
元熙十八年臘月初三的晚上,建康城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第二日,建康城破,叛軍湧入城中,晉帝被俘,稍有反抗者皆被誅殺,昔日繁華的建康城頓時屍骨遍野,血流成河。
整個建康城都籠罩在一層恐怖的陰雲中。叛軍將領桓凜不是沒有干過屠城的事,全城百姓都戰戰兢兢的,生怕下一刻就腦袋不保了。
朔風倒是開心,十*歲的人了,還像一個孩子一般,圍著謝盞繞圈。
謝盞坐在皚皚白雪中,撫著琴,他的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是一雙十分適合撫琴的手,一個時辰過去,來回也不過是一首曲子—《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鳳鳥遨遊四海求其愛,那般堅定而無怨無悔,而他,縱使上天入地,也尋不到那個人了。
那一首曲子被他彈得哀哀戚戚,白雪滿地之中,更顯凄涼。
「公子,您不開心嗎?桓將軍來了,您便不用受那些委屈了。」
「委屈?」琴聲突然斷了,謝盞低聲囔囔,也不知是在回答朔風,還是在自言自語。
謝盞一身白衣,黑髮披散開來,膚白如玉,容貌俊秀,狹長的眉眼之間透出瀲灧的光。那表情似迷茫,又似嘲諷。
朔風在他身邊伺候了十年,此時見著,卻仍舊難免發愣。當年便有人當著謝盞的面說他芙蓉之色,那時的謝盞,臉上笑得溫和而無害,而不過幾日,那人便遭了罪,被處以宮刑。
謝盞生得好看,美色傾城,但也不是每一個人可以覬覦的。
朔風很快回過神來,嘟著嘴道:「那些人總愛說您是奸佞之輩,說您迷惑陛下……」
朔風也驚覺自己說得過了,停了這邊的話頭,又道:「桓將軍喜歡您,自然會護著您,以後便沒人敢欺侮您了。」
謝盞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不置可否,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地撥動,又是一首同樣的琴曲。
建康城破的第二日,叛軍將領桓凜登基為帝,改國號為楚。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一道聖旨下到了西中郎將府。
當聖旨到的時候,朔風鞋都來不及穿,便跑到了院子里,臉上滿是喜悅。他大抵是覺得謝盞的好日子來了,他的好日子也跟著來了。
他依舊記得當年桓凜對他家公子多麼好,恨不得將史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家公子的面前。而他家公子,心心念念等了五年,如今終於可以團聚了。
或許是夜裡風涼,謝盞的臉色卻有些不好看。
宣旨的武官是新帝的近臣,他居高臨下地看了謝盞一眼,看著他跪在地上,只穿著一身白衣,身體單薄,明明是個男子,卻有幾分楚楚可憐。
難怪能叫晉帝神魂顛倒。武官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謝氏子凝,罪責有三,一為誣陷忠良,二為大興土木,三為迷惑晉帝。實乃佞幸,罪惡滔天。今打入死牢,不日問斬。」
這頒旨的乃是新皇親兵,而非宦官,可見這道聖旨擬的有多急。
風颳得更急了,吹起了他的黑髮與白衫,雪又下了下來,漫天風雪中,他似乎要被淹沒了一般。
謝盞並沒有太大的驚詫,從一年前桓凜不回他的書信的時候,他便猜到桓凜是想放棄他這顆棋子了,也大抵猜到自己的下場了。只是這猜想真的實現了,他心中卻還是有些難受的,就如同千斤重的石頭壓在心頭,悶悶地透不過氣來。
他猜到了桓凜會捨棄他,但是卻沒有想到他捨棄地這般快,捨棄地這般急不可耐。
他確實是當得起『佞幸』二字的。
世人眼中,他誣陷忠良,致使叛軍一路南下,無人能擋;他大興土木,致使國庫空虛,戰亂未平,糧草已告急;他魅惑君心,因為他,皇帝無心朝政。
他是舊朝的罪臣,但卻是新帝的功臣。然而這般功勞,新帝不會感念半分,反而會用他的命來平息天下百姓的民憤。
這本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他既然做了便不冤,更要認了這下場。
不過一死,謝盞確實沒有什麼可在乎的。
朔風卻有些難以相信:「怎麼可能?桓將軍怎麼可能會處死大人?!大人,您一定是看錯了,抑或說這聖旨就是假的!」
他的臉上卻是難以置信,激動地大吼大叫,上去便要去搶奪那聖旨。只是他那花架子又如何敵得過那壯碩的武官?他很快便被那武官一巴掌拍到了地上,當刀擱在他脖子上的時候,冰冷透過肌膚傳遍全身時,朔風終於回過神來。
朔風渾身發涼,他依稀記得當年桓凜離開的時候,對著他道:「朔風,好好照顧阿盞,等我做了皇帝,阿盞做了皇后,便封你做個大官。」
大官……那時,朔風想著那些當大官威風跋扈的樣子,心中也樂呵呵的。
如今桓凜真的做了皇帝,阿盞卻要被處死了,他卻依舊是個奴才。朔風本是滿懷希望的,這般落差之下,一時又如何能接受得了?
武官離去的時候,還嫌不夠盡興地踹了朔風一腳。
「狗奴才。」
—『狗奴才』三個字盤桓在朔風和謝盞的心間。
朔風跟了謝盞十三年,也跟著他受了無數的人眼與鄙夷,就在謝盞要死的這一刻,也沒有任何改變。
朔風縮成一團倒在了皚皚白雪中,身上臉上全部沾滿了雪水混雜著泥巴,就像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可憐兮兮。
「大人,怎麼可能?」他仍舊不肯相信。
謝盞走了過去,將他臉上的污濁一點一點地擦去。若非要說他有什麼對不起的人,那便是這孩子了。朔風自六歲起跟在他身邊,他本來是許了他半世榮華的,只是最終到頭來,朔風只跟著他受了十三年的苦。
謝盞將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玉佩取了下來,放進了他的手裡:「離開吧。」
謝盞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朔風看著他單薄的背影漸漸遠去,眼淚終於溢了出來,訥訥地不成言。他突然想到十三年前,他剛被賣到謝府之時的情景。他被分到了謝三公子身邊,那時他是十分不情願的,謝家是高門大戶,但是謝三公子是庶子,十分不得寵。
而當他真正見到謝三公子的時候,便認定了這位主子。他依舊記得第一次見到謝盞時,那少年坐在梨花木下,眉目如畫,那般安靜地坐在那裡,就如同入了畫一般。那時,他總覺得他家公子不會是尋常之人,總有一日會一飛衝天。
然而,有些事是永遠也想不到結局的。
謝盞的身影徹底消失了,而這一刻,他也終於意識到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公子了。
只是他始終沒有勇氣跑上去,說要與他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