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入夢(二)
隨著宋硯離開皇宮后,謝盞依舊有種飄忽的感覺。他本就是一縷魂魄,自可脫離玉佩后,行走在路上,自覺與還活著的時候是無甚區別的,而現在,他的腦袋總是暈暈乎乎的,細碎嘈雜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往往複復,如同來自太虛的聲音一般,遼遠深邃,而他仔細去分辨時,卻發現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想到宋硯的話,想到太極殿門口老太監的表情,太極殿中,或許是真的有人在招自己的魂魄吧。只是自己已經死了,桓凜招自己的魂又是為何呢?
他渾渾噩噩地跟隨在宋硯身後,這皇親貴族有遛狗遛貓的喜好,宋硯偏偏愛遛他這個魂魄。待宋硯終於遛夠了,才回到宋府之中。
天色漸漸暗下來,謝盞的腦海中又響起那細碎的聲音,這一次,那聲音並沒有消失,而是越來越清晰,清晰到謝盞甚至聽到他在說什麼。
—歸來吧,歸來吧。
那個聲音在呼喚他歸去,只是歸去,他又能歸往何處?
一陣眩暈感突然襲來,謝盞瞬間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那是一處小溪旁,曲水流觴,落英繽紛,正是黃昏之時,夕陽的光芒映照在大地上,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靜謐安寧中。
他不再是臨死前穿的那一身白色長袍,而是披著一件青色長衫,坐在那處,手中捧著一杯茶,風吹在他的臉上,溫暖、柔和,令人不自覺地沉醉其中。他四處看了看,覺得這般景象似曾相識,彷如鐫刻在他記憶深處的一般。
當看到他身邊坐著的隱隱有些眼熟的黑衣青年時,他便知道這是在何處了。那一年,他雖時常出入宮廷,但是還未背負上佞幸的名聲,外人常稱讚,謝家阿盞,一身才華,風度無雙,許多士族子弟還是喜歡與他往來的。他的師父是當朝有名的名士,喜歡寄情山水,也常邀請其他名士或弟子來集會論詩。他身邊坐著的正是他的師兄,不曾深交,見著卻還是記得的。這一次便是他的師父舉辦的集會,請來了建康城裡許多青年才俊。
謝盞坐在建康城一眾才子面前,看著那些影影綽綽,便如同在做夢一般。他的目光總是下意識地往一個地方望去,三番兩次,他也只望見一個筆直的背影,那人從未回頭看過他一眼,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眾人相繼作詩又品評了一番,便各自散去,有得賞景,有得則回了草廬中歇息。
夜色正濃,星光閃耀,謝盞便走在那山路間,聽著遠處的琴聲,不由得入了迷,腳下一不小心踩空了,身體往一旁倒去,在要摔到地上時,突然有人扶住了他。那人的雙臂很有力,胸膛寬闊,一如記憶中的模樣。謝盞抬頭看去,便看到一張俊朗的臉和那雙深邃的眼眸。他將他扶了起來,眼睛移開,雙手也放開了他,然後推后了兩步,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
「桓將軍。」
「謝大人。」
謝盞突然想起了,這是五年前,桓家軍攻破洛陽大勝而歸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在東郊別苑等了整整五日都未曾等到他的到來,後來又上拜帖拜訪卻被拒之門外,這是第一次面對面的相見。
再見面,已是這般客氣與生疏了。
桓凜刻意扭頭並不看他,就像憋著一口氣一般,謝盞也望著眼前的草叢,一時竟是無言。
「桓家軍勢如破竹,攻入洛陽,收復北地,那英勇的名聲,如今已經傳遍天下了。如今街頭巷尾都談論著桓將軍的事迹呢。」謝盞道。
「我桓家軍已經攻進了洛陽,司馬焰卻強行令我父子歸京,只差一點,我們便可以滅了北秦,令天下大統。司馬焰看似明君、仁德,其實骨子裡比許多帝王還要薄情。」桓凜有意無意地瞟了謝盞一眼,話語中帶著刺,「有些人,不該執著於面前的榮華富貴,來日容顏凋零,便是被棄之如敝履了。
謝盞隱約覺得桓凜的語氣有些怪,後面的半句話更像是意有所指,但是當他看到他的眼睛時,他的思緒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了——他從桓凜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桓凜蛻變了,再也不是初見時只有一腔熱血的少年郎了,桓凜有了野心,桓凜想要這天下。
司馬家偏安於江左已經百餘年,在許多人眼中便是一塊肥肉。無數人覬覦著這塊肥肉。
桓家也看上了這塊肥肉。
那一刻,謝盞突然恍然大悟。他看到了他和桓凜之間的罅隙。
幾日後,謝盞突然收到一封書帖,桓凜邀請他紫金山一聚。紫金山在東郊別苑旁,安靜靜謐,鮮少人煙,卻又景緻獨特,是少年時的桓凜與謝盞最愛的幽會地點。謝盞拿著那封書帖的時候,心中是喜悅的。
他到的時候,已經有一人等在那裡了。那人的身材比桓凜文弱許多,一眼便看出了他不是桓凜。那種失望的感覺,依舊那般鮮明地映在了他的心中。謝盞走了過去,那人轉頭看他,那是個文人,留著長長的鬍子,與一般的士又有些不一樣,他的身上添了一些凜冽的氣質,應當是時常出入戰場的。
那人朝著謝盞作了一個揖,謝盞連忙回禮。
「在下支飲拙,是桓將軍身邊的謀士,也是桓小將軍的老師。」支飲拙道,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支先生。」謝盞也從桓凜口中聽過他的名字。少年的桓凜有些狂傲,唯獨對父親和這位老師不一樣。
「小將軍本是想自己來的,但是臨出門時,又覺得托在下來好一些。」支飲拙道,然後從衣袖中取出一片紅葉,遞到了謝盞的面前。
謝盞怔楞地看著那片紅葉。相愛的人之間總有自己的小秘密,那紅葉便相當於他們之間的小信物。謝盞接過了紅葉,放進了手心,摩挲著。
「謝大人覺得此處如何?」
他們正站在山頂,謝盞朝下看去:「萬里河山,盡收眼底。」
「是啊,萬里河山,全是司馬氏的,根本沒有桓家立足之地。司馬帝已將桓家視為眼中釘,這次歸來,欲強行奪桓家兵權,沒了兵權的桓家只有一個下場。桓家只有兩條路,要麼反叛,要麼滅族。」支飲拙道。
「竟到了這般境地嗎?」謝盞不由得訥訥道。
「縱然許多人對晉朝虎視眈眈,民心不穩,然而司馬氏畢竟盤踞江左百餘年,根深蒂固,若要反,未必容易。不過不反,卻連一線生機都沒了。」支飲拙道。
謝盞閉上眼睛,感受著凜冽山風,煩亂的心也漸漸沉澱下來。他想,這或許便是桓凜歸來后不再見他的原因吧。桓家已經到了危急關頭,他又如何還有談情說愛的心情?
「元熙帝雖無帝才,卻無過錯。對於幾大士族來說,若皇帝無過錯,他們是不願換皇帝的。」支飲拙突然道。
謝盞的臉色突然白了,他聽出了支飲拙話中的意思。只是這真的是桓凜的意思嗎?
他想到了那一日,與桓凜的匆匆一面,桓凜眼中的野心與隱忍,他想到了那封桓凜字跡的書帖,他想到了那片紅葉。支飲拙是桓凜最尊重的師父啊,他還有什麼懷疑的呢?
謝盞與支飲拙分別後,在床上足足躺了五日,這五日,無論是謝家來信,還是皇帝召見,謝盞都拒絕了。
謝盞從床上起來的時候,已經與往日無異了。他開始頻繁入宮,不過元熙帝召見他多是在白日,然而,元熙帝看他的眼神還是漸漸變了。
突然有一日,皇帝突然半夜召見他。元熙帝時常召見他,卻只在白日。
謝盞像是早有預感一般,面容平靜。他穿好衣裳,隨著皇宮來的內侍往外走去,坐上了牛車,這一路都無甚異樣。只是當牛車走到一個地方,謝盞突然叫停了,下了牛車,不顧內侍地阻攔,執意地朝著一個地方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當他看到『征北將軍府』時,他突然愣住了,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好一會兒。
「我要見桓凜。」他一字一句道,「告訴他,我要入宮。」
如今已是半夜,主人家早已入了眠,若是一般人,根本不會幫他通報,而那一日守在門口的恰好認識謝盞,知道他們的那段故去,遲疑了片刻,便道:「謝大人稍等,屬下這便去。」
那人匆匆去了桓凜的院子,他房間的燈依舊亮著。那人心中鬆了一口氣,走了過去,輕輕敲了門,然後道:「桓將軍,謝公子說要見您。」
桓凜抓著兵書的手突然緊了緊。他站起身,打開門,朝著外面看去:「他在哪裡?」
「正在府外。」那人道,「謝公子說他要入宮。」
『入宮』兩個字便如同刺一般刺進了桓凜的心中,桓凜本來有幾分熱切的表情突然冷了下去,他心中唯一一點想法也熄滅了,心重新變得冷硬起來。
「陛下對他這般厚愛,還真是羨煞旁人。」桓凜嘲諷道,然後猛地關上了門。
稟報的人離去,桓凜的兵書卻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在打開的窗戶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暗淡的月光顯出一些冷意來。他恍然覺得窗外突然站著一個人,白衣飄飄,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然而,下一瞬,便是那兩人緊緊相擁的畫面。
「謝公子,桓小將軍說這是陛下對您的厚愛。」那人回來道,卻也切斷了謝盞最後一縷想法。
謝盞的臉上擠出一個蒼白的笑,然後轉身走了回去,牛車已經停在他身後,謝盞直接上了牛車。
牛車往皇宮飛馳而去,如同一段故去急速離去。
十年如一夢。
轉眼間,謝盞已經站在太極殿門口,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混亂起來,他看著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顏色突然由原來的藍色變成了白色的長袍。夜風吹起,而他的衣服卻一動不動。他就像遊離在這個世界外一般。
他突然清醒了過來,他確實不屬於這個世界。
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五年前的事,如夢境一般,匆匆走過。如今的他已經死了,站在這裡的不過一縷殘魂罷了。
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在看清那人面貌的時候,謝盞的眼睛不禁微微眯了起來。桓凜的臉,但卻不是桓凜。他穿著的也是白衣,身上的氣質冷冰冰的,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你是誰?」謝盞問道。
「還清。」那人語氣淡淡,聲音卻很熟悉。
「你為何生著這張臉?」謝盞問道。
「萬生之相,當年師父收我入門,便是因為這張臉。在你眼裡,是他,而在他眼裡,則是你。」還清道。他的話說得很慢,像是從未說過這般長的話一般。
謝盞突然悟了,這聲音便是在他腦海中召喚他的聲音。是他將他招來這裡的。
「我剛剛在哪裡?」
「桓凜的夢裡。」
——桓凜的夢裡,所以剛剛他所經歷的,便是桓凜的夢一場嗎?
太極殿中的床上,桓凜突然睜開眼,雙眼之中泛出懾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