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三
第七十一章三
由揭海生塵引起的關於《少年游》的熱度討論,漸漸已與這書的內容題材行文筆觸等等寫的如何方面的問題變得……毫無關係。
對於眼下的這個展開與後續,向晚晚表示實在是……萬萬沒想到。
那些文人在報紙上大書特書洋洋洒洒那麼多字,寫新時代的女性地位,寫新舊式女子之對比,揣測那些成名的女性作家的日常,殫精竭慮搜羅女作家的「秘聞」,搜集她們的私生活軼事然後大肆評論……總而言之,什麼有「賣點」就寫什麼。
丁琳是所有女作家中最受關注的敘述對象,她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張揚的個性和才氣逼人的書寫文字都是文人們久談不厭的話題。依大多數文人的視角,丁琳缺乏「妻性」,性格剛強,與丈夫傅也枰一言不合,便開始扭打。傅也枰是個軍人,當然不肯示弱,常常打著打著就扭打到大街上去了,然後必然會招至巡捕來加以干涉,像居委會一樣地調解一番方才罷休。而且,丁琳是最不善於處理家庭的,朋友到她的屋裡來做客,老是連坐的地方都找不出來,床上活像一個雜貨攤,稿紙、書、墨水、筆、花生、煙捲,一切東西都有,地下是煤油爐、破花瓶、空的香水瓶、乾的雪花粉、停的鬧鐘、碎的雞蛋殼、骯髒的衣服襪子……應有盡有。然而文人們雖然界定丁琳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但很欣賞她作為女性在性格中可愛的一面:丁琳女士是一個浪漫氣息很濃的人,「胡也頻入獄時,丁琳送鋪被往,滿被滿枕灑了巴黎香水,獄中傳為笑談。又送大蛋糕一方,上堆糖花,富麗非凡,囚伙一搶而空。其時大家都笑丁女士還是一個不懂世故的女孩子」。丁琳的文學才華令小報文人讚歎不絕,並下斷論「丁琳是當今新文學女作家中寫得最好的一個」,「能在文壇上努力弄筆揮墨,與一般摩登小姐相較,真有天淵之別」。
然後她少女時代與汪劍虹姑娘的「特殊友誼」也被翻了出來。有人寫道「當時丁琳女士年齡還不過十七歲,天真爛漫,處處同一個男孩子相近,那汪女士卻是有肺病型神經質的女子,素以美麗著名,兩人之間從某種相反特點上,因之發生特殊的友誼,一直到那汪女士死去十年後,丁琳女士對於這友誼尚極其珍視。在她作品中,常描寫到一個肺病型身體孱弱性格極強的女子,便是她那個朋友的剪影。1」這篇報道的行文措辭尚有些遮掩,只言「特殊的友誼」。但另有報紙卻直接點出二人是同性之間的愛戀,並繪聲繪色地描繪細節:「有一天,房東太太經過了她倆的房門口,聽見裡面有耗子叫似的聲音,以為她們不在家,怕耗子偷吃了她倆的東西。便猛的將門推開了,原來她倆正在屋子裡擁抱著接吻哩!房東太太一見此情景,就只好來一個會心的微笑了,而她倆卻感到了難堪。未幾。便搬開了那裡。2」
不過刊登這篇報道的《□□》為民間小報,平素也多有添油加醋之舉,自然不可全信。但丁琳與汪劍虹二人這段同性情誼的故事當確有其事。二人的關係一直維繫至回滬上,進入上海大學讀書。彼此間同性的情誼這才漸漸消減,原有的觀念慢慢有些變化。后汪劍虹與曲秋白相戀結婚,丁琳也一度與曲秋白的弟弟有感情往來。但丁琳對汪劍虹的感情一直很深。1924年秋,汪劍虹因肺病病逝在滬上,丁琳在後來寫的悼念文章中說,為此她悲痛了一生。
真是……敢愛敢恨的奇女子一枚實乃我輩之楷模!向晚晚想如果她和石蕊姑娘發展一段特殊的友誼的話……林澗泉知道之後的表情會不會很複雜呢?
某種意義上向晚晚其實真相了。
丁琳女士的名字頻繁地出現在小報報端,向晚晚把這些資料全部搜集起來,逐漸勾勒出素未謀面的一個血肉豐滿的鮮活形象,覺得她實在是一位可愛的女士!然後向晚晚嚴肅地想,現在的人們啊,真沒見識,要知道往後,這種有個性的姑娘會多起來的,多到你們現在的人們簡直不敢想象。
除了這,幕遮愛上一個比她年齡小的戀人,煽起了小報文人無窮的興緻,迫不及待公佈於世:幕遮的「戀愛與人頗有不同處,普通女人喜歡嫁比自己年齡較大的男性,因為這才表示自己是小鳥依人,而可招惹男人的歡心。而幕遮女士的小丈夫李某某君,竟比黃女士小六歲……」
——沒見識!
向晚晚又想,現代男女婚戀,早就把感情視為第一要旨,講求兩情相悅,年齡啊身高啊等等附加條件,早已不是天塹鴻溝,幕遮女士與李某某君的婚戀又沒有超越常情,一個是才女,一個清華大學的學生、樂天派的青年詩人,多相配的一對啊?男方比女方小六歲又怎麼了?這正說明人家幕遮女士有人格魅力啊,真是大驚小怪。
然後向晚晚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現在究竟算多大年紀?算了算實在算不清楚然後放棄了。管他的,真要論起來她現在這個時代還沒能出生呢,現在活著的這些人,都是她的長輩。
在這個時代,斐聲文壇的女作家畢竟風毛麟角,不似往後。如果反覆表述屈指可數的幾位女作家的經緯脈絡,不再拓展話語空間,勢必捉襟見肘缺少賣點。於是,大家又將觸角伸向男作家身後的夫人們,以期在那裡發現一些可供言說的新聞資源。比如說「陸尋先生的夫人景宋女士是北平師範大學的高材生」,「二人固由師生而達愛人之摩登戀愛者也」;顧莫如「夫人把顧化裝為日本人乘船逃日」;「葉林風的夫人郭女士貌很美,也讀過書,郭父是桂中官僚。葉前次返桂,靠其岳父在政界活動,因官運未通,故重來滬上」;什麼「矛盾與孔xx破鏡重圓」;什麼「吳xx女士,自其愛人蔣xx死後,仍度其孤鸞寡鵠生活,近有人見之於禮查茶舞會中,與一青年偕,或古井重波乎」……
男性新文學家中有娶外國夫人的,因為與眾不同,而受到小報文人的特別注目。小報文人說,新文學作家的外國夫人中,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法國夫人,另一種是日本夫人。「法國夫人,習性奢侈,不像日本女人荊釵布衣,容易供給」,而金髮的法國夫人「出則汽車,住則洋房」。徐xx的法國夫人「因不慣住在荒漠的南京,仍住滬,徐每星期來滬一二次」。但是,蹊蹺的是:「娶法國夫人的俱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只有娶日本夫人的,甚是不景氣,江百里蟄居西湖,而顧莫如則流亡海外了。」最終還是落腳於夫人對丈夫前途命運的影響,且有一些宿命不可知論的意味。只是把丈夫前程的好壞歸於夫人的國籍上,似乎難逃無稽之談的嫌疑。
他們切入作家夫人的角度與女作家有所差異,注視女作家的目光是凝聚在女作家自身,而對待夫人們呢,只看作是男作家的附屬,所挑選的逸聞軼事都是與丈夫相關的——這一點被揭海生塵注意到,然後又被他當做了自己辯論的論證材料。
向晚晚這段時間看八卦實在是看得忘乎所以,躺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思緒萬千完全就不願意起來,然後,理所當然地,截稿日到了……
………………
截稿日截稿日,向晚晚哀嘆地拍著腦袋,她居然記錯了日子,以為截稿的日子還有一天!
然後今天,向晚晚並沒有按時帶上稿子如約前去那家甜品店。白奕秋等了一個小時未果,遂起身離去,特意開車來到陸家大宅門口,禮貌敲門,向看門的婉言表示自己是這家主人小少爺請的家庭教師的朋友,久約不置,遂來相詢。
向晚晚從堆滿了最新報刊雜誌的床上被叫醒,然後在蔡嬸頗為揶揄的目光中,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瞬間猶如穿越到了世界末日面對一隻殭屍汪將臣之感,而她手無寸鐵還沒異能……不能再繼續開腦洞了,向晚晚想了想自己的告罄的稿子,欲哭無淚。
白奕秋在路家門口等她,見向晚晚忐忑而來,便知道她心虛,開口便是數落,「你什麼時候養成滬人不守時的壞習慣了?」
滬上人普遍有一種壞脾氣,逢到開會或赴宴等事,常常不守時刻。例如二點鐘開會、六點鐘聚餐,如果按時前往往,不但會場無一來賓,而且具名相請的主要人和折柬相邀的主人翁也都蹤影全無,遲遲未到,必要挨延許久,才姍姍而來。這種怪象已成為社會上普遍的惡習慣,故計時的鐘錶雖家家齊備、人人都有,大多不過當作一件時髦的裝飾品,不作守時刻用的東西。而且不僅開會或赴宴如此,即使是親友邀約、赴行辦公,也都往往不能遵守訂定時刻。
是以之前,一些中西人士想出了一種救急的辦法——將時鐘撥快一小時,每隻時鐘上面加一根紅色的長針作為標記,這便是所謂的「節省天光」。向晚晚讀到章艾琳的《傾城之戀》的第一句的時候知道滬上昔年的這個舉措,但是直到現在才了解它的前因後果。
第一個執行拔快者,為外灘江海關之大鐘,從此群起效尤,都依照海關施行,每逢開會等事,必書明新鍾幾點(譬如下午新鍾二時,實則只下午一時)。後來鍾雖拔快,而不守時的惡習慣依然不能打破,兩個時間反而徒增紛擾,故未滿半年,這個新鍾制度也就無形的取消了。
其實要是換做是林澗泉對石蕊姑娘說這種話,石蕊姑娘鐵定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本就是滬上人,讓你等一會兒怎麼了?多等一會兒你就不樂意了啊?」然而向晚晚在白奕秋面前實在是慫慣了,每每想反殺也往往不得其法,反而將自己給繞進去。這次原本就是自己的錯,本身就底氣不足,遂在白奕秋說出類似數落的話的時候,底氣便已經泄光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記錯日子了!」向晚晚馬上擺出了乖乖認錯的姿態。
白奕秋見她這個模樣,微微皺眉,似乎有些後悔開場那句話太過嚴苛,一時有些難以為繼,頓了頓,出言直接指向他此行問題核心,「寫了多少?」
向晚晚想了想,戰戰兢兢地伸出三個手指。
如果是俞編輯,大概會舒口氣說,「還好還好,三張標準稿紙,差的不多,還能搶救一下。」
然而白奕秋是誰?他皺眉問道:「三十個字?」
向晚晚驚喜抬頭:「哎呀你實在是太了解我了!不過不是三十個字,是三百個!怎麼樣,比預期多了幾百多個字,你有沒有覺得驚喜呢?」
白奕秋:「……」
驚喜個鬼啊!白奕秋抬手敲了她一記,「別鬧!」
「哎呀……」其實不疼,向晚晚有些誇張地揉了揉腦袋,抬眼望向白奕秋:「我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下來,不要這麼緊張嘛……我會補,馬上就補!」
「那就……找個地方補。」
向晚晚悄悄鬆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