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卷三二十
現在的凌鐺,整個人就像被燒化的蠟燭,皮膚黏黏膩膩地溶化,而她則瘋狂地捂著臉,哭喊尖叫著,轉眼之間皮膚表層的黏液啪嗒啪嗒地落到地面,原先那個清秀動人的少女盡然不復存在。
我震驚地張了張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陰風呼嘯而來,像是那邊的沈雲掙扎著要往這邊來。
鬼王急切地從那團黑色的影子中探出半張臉,而後又被陰差們的繩索勾勒回去,狐狸臉上是慌忙和疼惜。這些陰差本來就是為了對付他而來,與其餘小鬼是天與地的區別,他分身乏術,哪裡有時間衝出來哄慰他的心上人。
儘管如此,沈雲嘶啞的聲音傳來,一下一下地喚著凌鐺的名字。
一下輕、一下重,卻又儘是深情。
可深情又有什麼用,他百多年來吸食無常鎮的遊魂野鬼,致使多少鬼魂無法投胎轉世,若他是人,那便是人類的儈子手,即使是鬼,也是壞了陰間的規矩的。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冷靜下來,凌鐺的臉已經不是凌鐺了,褪去表層的粘液之後,身上長出了細細的白毛,密密地覆蓋住底下的斑。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那其實是屍斑。
她似乎也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聲嘶力竭地尖叫一聲就要往牆上撞去,我猶豫了一下,正欲拉她一把,一陣陰風瘋狂地襲來,餘光竟然發現那張陰森的狐狸臉決絕又擔憂地飛過來,正眼一看,他渾身竟然只剩下上半身,而下半身,則被那邊的陰差的繩索套住。
他用力擁住凌鐺,慌忙地說:「別哭別哭,你不醜,你最好看了,我的凌鐺最好看了。」
凌鐺嗚啊地一聲嚎啕大哭,整張臉埋在沈雲的懷裡,哭喊著:「沈雲沈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話說著,鬼王像是大男人哄娃娃似的慌亂,手足無措地拍拍凌鐺的背,又抬起凌鐺那張滿是白毛而五官扭曲的臉抹乾凈眼淚,片刻又親親她的眼睛。
周圍剎那間靜了下來。
那邊的陰差竟然停下了動作,饒有趣味地看著。
一陰差說:「一個鬼和一個未長成的殭屍,這是什麼搭配?」
他一說,其他人便嘻嘻地笑了起來,笑聲里沒有諷刺,就是純粹的覺得有趣而已。
「動手。」一道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是那個面色灰白的陰差。
其餘陰差笑嘻嘻地,下一刻,整個宅子再度陰風大作。
沈雲神情一黯,整個身體已經將近透明,黑霧圍繞,然而他只是擁著凌鐺不放手,右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好不容易穩定了情緒的凌鐺,低聲溫柔地哄慰著。
無論如何,這一場,沈雲和凌鐺是輸了。
我卻一驚,凌鐺怎麼會變成殭屍?
下意識地看向秦宵尋找答案,趙安晨兄弟倆似乎不能適應這裡陰氣,呲牙咧齒地捂額皺眉,秦宵正欲將這倆難受得東倒西歪的拉起來,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側了側臉望過來。下一秒,他卻看著我,驚訝地睜了睜眼,張了張口,像是在對我說什麼。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忽然覺得背後有點癢。
就在我后肩處,一下子癢得不行,抓心的癢。
趙安楠也看向了我這邊,緊緊皺著眉,目光卻十分複雜,既像是疑惑,又像是震驚,重重情緒交雜在一起,很難想象趙安楠這樣冷靜的人臉上會有這麼多的情緒。
我卻無暇管那麼多,反手去撓,心理卻想難不成是旁邊的凌鐺沈雲發生了什麼事?
眼角餘光望去,他們還是維持著先前的姿勢,沈雲身上的黑氣越來越盛,眼睛發白,黑色藤蔓一樣的東西蔓延至他的全身。我看向那些陰差,發現他們好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攔在了外面,氣惱地拿著傢伙對付那無形的東西。
「沈雲!你竟然……魂飛魄散也要這麼對付我們!」陰差惱怒大吼,他的聲音很大,估計能傳得很遠。
我一愣,目光再度停在沈雲身上,只聽見他低低地對凌鐺說:「沒事了沒事了,過一會兒你就要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等到你恢復……」他頓了頓,眸中有難言的悲哀,「等你恢復了,你就再也不用看見我了。」
我這才發現,沈雲身上的黑氣是往外散去的,而他的身體,也越發的將近透明,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看得出來,他正在散盡身上的怨氣,只為保護凌鐺這一刻。
凌鐺顯然是聽見了他的話,渾身一震,整個人埋進他的懷裡,手指卻緊緊抓著沈雲的衣襟。
嘆了口氣,我覺得,凌鐺未必對沈雲沒有感情。
無論怎樣開始,到底在一起十五年。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可我怎麼就偏偏忘了過去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我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懊惱自己的記性,我怎麼就忘了呢?
沈雲忽然聲音一冷,對我說:「你走吧,時至今日,都是我種下的因,然而我卻該感謝你,若不是你,我也不會遇到她。」
他這樣一說,我便更愧疚了。
可愧疚的同時,從剛開始便一直癢得我抓心撓肺的那陣感覺卻越發強烈了。
一抬頭,我發現不但是秦宵他們,就連飄在半空中的陰差,也一臉驚疑不定的看著我,除去那個灰白色臉的陰差。
沈雲見我沒有動靜,目光凌厲地掃過來,結果同樣一愣。
我終於忍不住在眾目睽睽之下反手到后肩去抓撓起來,觸手一涼,意外地摸到一隻小小的手。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去,卻又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這回她不沒那麼怕我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睜大地瞧著我,那隻蒼白的小手正搭在我后肩上,細細地摸索著,彷彿那上面有什麼東西一樣。見我一回頭,她受驚似的,猛地一縮手,連連退後幾步。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后肩不再癢了。
似乎,身體里有什麼被她抽了出來。
我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上捏著一枚釘子,尾部是一朵青黑色的小花。
那是從我身體里抽出來的。我莫名生出這個想法,反應過來一驚,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那根釘子少說也有一個手指長,雖然不粗,可那玩意兒插到身體裡面不死也得傷啊。
但我確實不癢了。
我愣愣地摸了摸后肩,觸及之處只覺得有些凹下,那輪廓,像極了那枚釘子尾部的小花。我想起之前離開獸王陣時,醫院那小護士幫我搓澡時,說我后肩有一朵小花。我登時臉色一變,失控地退後幾步,與她面面相覷,語調提高:「你……你究竟是什麼?」
她有些發怔地看著手中那枚釘子,似乎想不到那玩意兒這麼輕易就拔了出來。
她也沒有回答我,外面狂風呼嘯,我似乎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側眼望去,那些陰差最先恢復過來,望著這邊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話,但是風太大,我聽不清。
我看到趙安楠側頭對趙安晨說了什麼,接著趙安晨一臉傻掉的表情看著我,又看看那小姑娘。
而秦宵,亦是在不知什麼時候,神情嚴肅。
我不明白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故而十分煩躁。
可下一刻,一個聲音猶如古鐘般將我整個人震懵。
「安定?你、你……?趙安定?」
說話的是凌鐺,她竟然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只是臉上依然有一層薄薄的白毛。
她的聲音既探究又疑惑,還有深深的不敢置信。
可是,她看的人不是我,是那個,被我從趙家地庫那盞黑色火焰的燈里放出來的小姑娘。
我忍不住定定地看著那個小姑娘,她個子很矮,面容十分稚嫩,確實是——
十歲小孩的模樣。
我忽然有個糟糕的想法,那將顛覆我至今為止的所有人生。
那小姑娘聽見了凌鐺是聲音,慢悠悠地轉過腦袋,歪了歪頭,眯著眼似乎在思考什麼。
接著,她又慢吞吞地走到凌鐺面前,蹲下,艱難地在自己身上摸索著,接著掏出一個木盒子,遞到凌鐺面前。
凌鐺呆愣地接過木盒子,打開,裡面正是她和趙安定的那對金蘭扣。
清脆的嗓音艱難而不流利地吐出幾個字:「小鈴鐺,你長得好高啊。」
這聲音中有久違的熟悉,有喜悅,有懷念,有感慨……
「你……你怎麼還是、還是這麼小?」凌鐺疑惑不解,伏在沈雲的懷中歪著腦袋,看起來天真無邪。
下一刻,她猛地看向我大聲尖叫:「你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霸佔了安定的身體?!」
我……
我是什麼東西?
我艱澀地說:「我是趙安定啊。」
「不是不是不是!你不是趙安定!她、她才是趙安定!」
「我……」我閉了閉眼,沒有再說下去。
可我仍然不死心地看向趙家兄弟,他們正一臉複雜的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不叫我堂姐了嗎?」
風聲太大,他們大概沒有聽清,而他們在說什麼,我也沒有聽見。
秦宵眯眼向我這邊過來幾步,卻被沈雲的無形結界攔在外面。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示意他不要擔心。
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我沒有對趙家的感情,怪不得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過去的回憶。
我不是趙安定啊,當然不會有她的感情,也不會有她的記憶了。
那我是誰呢?
我是誰啊?
一隻手握住我,我低下頭,看見這個真正的趙安定,把那枚釘子放到我手心。
「還……給你。」她像是很多年沒有說話好,每一個字眼都十分困難。
我接過那枚釘子,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朵花的形狀,像是梅花的樣子,可我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如果是陰山冊,肯定會知道。這麼想著,我手上一重,那本陰山冊竟然真的出現在我手中。
我還算淡定。
淡定地把那本書拿起來,淡定地翻頁,淡定地……在陰山冊裡面看到這枚釘子。
梅花鎮骨釘。
用於鎖魂。
鎖的是誰的魂?
口腔一股子腥味,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個兒咬牙咬得血都出來了。
不行,這可不像我,太激動,太失態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這口氣的一瞬間,只覺得自己——
一無所有。
「哦,真是抱歉,我不打算把身體還給你。」我突然惡劣地想要逗弄她。
她的臉色變了又變,我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魂魄能像她這樣,這麼一看,她確實又不像是鬼,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
凌鐺更是氣得大叫,早忘了她之前有多恨趙安定了。
哦,不對,凌鐺恨的是那個記不得她的趙安定,也就是我。
趙安定膽怯地看著我,而後卻堅定地向前一步,黑色的眼睛睜大看著我。
她的面容確實嬌俏可愛,起先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明明都是同一個媽生的,怎麼趙安銳那麼好看,我就長成這樣。現在想來,其實不過是相由心生,我的心與趙安定的身體是兩回事,皮相與心矛盾了,那麼長出來的樣子,自然就模糊了。
她張了張口,艱澀地發出幾個音節。
「塔……」
「塔?」我耐心等待。
「塔……那……」
我點點頭,「這是什麼?」
「名……字。」她有些著急了,湊近我,緊緊地拽著我的衣服。「塔……檀……檀……那……」
我心頭一震,熟悉感如同排山倒海。
下一刻,她終於喚熟了那兩個字眼。
「檀那……」
「檀那!檀那!」她激動地抓著我。
檀那、檀那、檀那!
我的臉色驀地刷白,只覺得頭暈眼花。
那是我的名字,檀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並非相信她,而是相信那個名字。
這個名字如同刻入了我的靈魂,在我知道它是我的名字那一刻——
忽然,只覺得狂風涌了進來,我渾身顫抖,遠處彷彿萬鬼哭嚎,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檀那!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忽而感覺身子一輕。
我離開了趙安定的身體。
再接著,我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