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第三百零一章

繼歡強撐著走了過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過去，就像一種冥冥中的吸引吧？在密林構成的黑暗之中，那輛公車就像唯一的光。

是此時此刻的他眼中唯一的光。

忍耐著一陣強似一陣的心臟疼痛，繼歡慢慢走了過去。

越過高高的草叢，分開茂密的藤條樹枝，與那輛公交車面對面的時候，繼歡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熟悉的白綠相間的車身、熟悉的破舊、還有……

車身上熟悉的「99」字樣……

就在繼歡過來的時候，車門打開了。

車門打開，露出了駕駛席上的司機。

熟悉的司機。

那是個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下半身穿著制服褲子，上半身穿了一件厚厚的棉服，仔細看，那棉服裡頭、他穿的正是繼歡印象很深刻的、被他穿了許多年的破洞T恤。

「是你啊。」那司機看到繼歡便這樣道，他抓了抓頭，隨後問：「要上車嗎？」

繼歡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在對方問過來的時候，他非常清醒的點了點頭。

然後，他忍著疼痛對身後道：「阿爺，黑蛋，把大白它們帶過來，我們要上車了。」

「小花，你、你沒事吧？」一早就發現孫子的不對頭，阿爺擔心的問。

「我沒事……」低聲說著，說完這句話之後，繼歡的臉色更白了。

有事的大概是阿瑾——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他的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了，此時的氣溫並不高，他這副樣子實在非常詭異。

阿爺沒有辦法阻止孫子，只能把其他事情全部包在自己身上。

黑蛋也被他抱在了懷裡。

繼歡一家人就這樣上了公交車。

小尼加迪體型太大上不了車，它就自個兒乖乖的趴在了車頂上。

「車費……是多少？」上了車繼歡才想到這個問題。

然後他就感到司機的視線從他們身上逐一掃過，全員掃視一遍，彷彿沒有注意到繼歡的不對頭似的，司機最後比出了一根手指。

「一塊錢。」

繼歡怔了怔，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八德鎮的規矩了。

八德鎮是個小地方，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不便利，同樣，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便利。

比如，八德鎮的老人是不用辦老年卡就可以免費坐公車的，同樣，小孩子個頭不大的話，也是免費的。

按照這個規矩，他們一行人確實只有繼歡坐車是需要付錢的。

他在錢袋裡翻了又翻，別說，最終還當真讓他翻出了一枚硬幣，剛好夠他坐車。

至此為止，他身上當真再沒有一枚這個世界使用的貨幣了。

身上剩下的、之前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唯一一枚屬於這個世界的貨幣，就這樣沒了。

彷彿它被遺忘在那裡，就是為了此時此刻為繼歡買最後一張車票而已。

破舊的車門發出咔咔咔的聲音，關上了。

車門關閉的瞬間，繼歡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心臟。

說來也奇怪，就在車門關閉的瞬間，他的心不再痛了。

之前明明那樣疼的，疼的彷彿心臟正在被剜出來似的，然而就在車門關閉的一瞬間，一切疼痛都消失了？

如果不是身上殘餘的冷汗，他幾乎以為剛才的疼痛是一場夢了。

「啾啾……」黑蛋站在阿爺的膝蓋上，這對曾祖孫此刻正坐在繼歡身旁，阿爺焦急的看著孫子蒼白的臉，黑蛋則掏出一張手絹，顛著腳尖，他想要給啾啾擦擦汗。

繼歡就勉強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任由小魔物給自己擦著汗，繼歡怔怔想著剛剛的疼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們要去哪兒？」就在這個時候，他再次聽到了司機的聲音。

繼歡抬起頭，注意到車廂內只有他們一家人的時候，他這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問自己的。

繼歡念了一個長長的地址。

他是用魔物的語言念的，念得是他們家在葉法爾的地址。

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這個地點報出來了，此時此刻，這個地點就是他唯一想要回去的地方。

「啊……距離那個地點最近的是кσ站。」豈料，司機非但沒有對他口中的奇異語言感到詫異，他甚至還說出了一個連繼歡都不知道的站名。

對方果然是有到那個世界的方法的！

細長的眼眸一下子瞪大，繼歡忍不住站了起來。

「請把我們放到那個кσ站！」對於現在的繼歡而言，只要能回去就好，哪怕距離遙遠，他總有辦法能夠找到家去！

找到家！然後找到阿瑾！

結合之前發生的事情，剛才的心痛實在不同尋常，繼歡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就是阿瑾那邊出事了，伴隨著疼痛，這個念頭逐漸佔據了他腦海的每一寸角落，他已經連一秒鐘也無法繼續忍耐了……

「你確定要去那裡嗎？」司機的聲音再次傳來：「我聽同事說過，那邊這幾天路況不好哦~」

「氣溫驟降，到處都是冰天雪地不說……」

「當地魔物的核似乎都被凍的飄出來了。」

「似乎還有一頭沌變成原型了。」

「不是偽裝的原型，是真正的原型哦~」

「那種可是傳說中的生物啊，平時可以將原型偽裝成其他魔物的那樣，不過他們真正的原型其實是黑暗，一旦變成原型，就徹底變不回來了的。」

「能讓一頭沌化形，那一定是發生不得了的事情了，那邊一定正在發生極為可怕的災難喲……」

司機後來似乎又說了什麼話，可是繼歡卻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他的思緒仍然停留在對方說的「……一旦變成原形，就徹底變不回來了」這句話上。

腦中一片空白，明明已經不再疼痛的心臟也彷彿再次劇烈疼痛起來。

「……而且，你剛剛看起來在心痛。」等到司機的聲音再次傳入他耳中的時候，對方的話題已經從天氣情況移開了。

「該不會……你在那個界有誓約者？」

「還是同生共死的誓約？」

「不在一個界都能感受到痛苦的話，對方看在正在受很大的罪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所謂的同生共死是有均攤原則的。」

「分享壽命的同時，也會分攤對方的痛苦。」

「如果不在一個界的話，這種痛苦會主要由一方承擔，遠在另一個界的一方會基本感受不到或者只能感受到其中的一點點疼痛。」

「但是——」

「如果在一個界的話，這種痛苦會對半均攤的。」

「完全對等的均分。」

「雖然可以分擔對方的痛苦，然而承受能力弱的話……」

「會疼到想死。」

「搞不好會疼死哦。」

車子還在穩穩的前進，嘴裡說著匪夷所思的話題，公車司機的雙手卻平穩的放在方向盤上。

公車外已然是一片黑暗。

不是天黑的那種黑暗，而是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際的黑暗。

「但是在我的車上，或者去其他更遠的車站下來，你就可以遠離這種痛苦。」

「坐到哪裡都是一塊錢，你可以再想想看。」

繼歡就看了眼窗外，視線從擔心的看著自己的阿爺臉上滑過，落在黑蛋同樣擔心的小臉蛋上，他笑了笑：「請帶我去кσ站。」

「不用想了？」

「不用了。」繼歡語氣堅定的說，很快，他又頓了頓：「不過，我阿爺和外甥要在後面的站下——」

「不！我也在那個……那個什麼站下！」豈料老魔物立刻拒絕了。

黑蛋是重孫子，小花也是孫子啊！

更何況，這麼久相處下來，阿瑾也是他們家必不可少的一員了，不止阿瑾，還有灰、那吉、阿布……

大家都是好孩子啊！

「但是黑蛋……黑蛋……」老魔物隨即低下頭，看向重孫子的目光里充滿憂愁。

黑蛋就伸出兩隻小胳膊，左爪攬一個，右爪攬一個，小魔物緊緊抱住了兩位家長的胳膊，把小腦袋就勢埋在舅舅的咯吱窩下，他的小爪子不斷的用力。

他是那樣用力，以至於繼歡抱了好久才把他從自己身上扒下來。

重新露出臉來的小魔物淚光盈盈的，顯然，小傢伙哭了。

本能的感到了分別的可能，只是一個念頭而已，小魔物就受不了了，可是他太小了，能做的只有抱住阿爺和啾啾，然後傷心的哭泣而已。

看著小魔物連鼻涕都哭出來的凄慘模樣，繼歡在小魔物的口袋裡掏了掏，半晌從裡面掏出一張小帕子，就是黑蛋剛剛給他擦汗水的那張，拿起那張小帕子，繼歡給黑蛋擤了擤鼻涕。

「不怕，我們一家一起走，黑蛋還沒有長大呢，還不能一個人出門呢。」

「嗯！」察覺啾啾是真的要帶上自己了，黑蛋這才用力擤了一下鼻涕，把剛才的擔心害怕和鼻涕一起擤出來，然後緊緊扒在了啾啾懷裡。

「好了，三個人都在кσ站，對嗎？」司機的聲音再次傳來。

這一次，繼歡堅定的點了點頭。

「我們一家都在那一站下。」

「好嘞~」

拖著懶懶長長的調子，司機應了一聲。

他們又在黑暗中開了很久，中途他們什麼也看不到，全程黑暗，只有他們所在的車子里亮著滿滿的燈。

然後，就在一片黑暗中，他忽然再次聽到了司機的聲音。

「到站了，準備下車吧。」

車門打開的時刻，前方一片刺眼的光。

「這是當年那個孩子吧？被你裹在綠色小襁褓里的那個。」繼歡下車的時候，司機忽然對他說。

繼歡愣了愣，緊繃了一路的臉上忽然露出點柔和的表情，他輕輕點了點頭：「嗯。」

「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嗯。」牽起黑蛋的手，繼歡在下車之前忽然在台階上迴轉了下頭。

「黑蛋，和伯伯說再見。」

「伯伯再見！」小魔物聽話的揮了揮小爪子，對駕駛座上的人道了一聲再見。

「啊……再見。」看到小魔物揮手，司機也輕輕揮了揮手，然後，他便目送繼歡抱著小魔物走下台階去了。

車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再次一片黑暗。

「再見……希望能夠再見吧。」長長的嘆了口氣，男人再次發動了車子。

而與此同時，繼歡的腳在接觸雪面的同時——

一陣較之前強悍百倍的疼痛感狠狠襲擊了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