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自從那晚宮廷事變被「造反」的虎賁營抓起來后,對比隔壁眉頭皺的能夾死蟲子、整天神情焦慮的沮授,荀諶自覺過得還算不錯,不用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地批文件了,也不用應付同僚們真真假假的猜忌和話里試探的機鋒,他的生活驟然變得美好起來,每天該吃吃該睡睡,除了不能出宮去大街上溜達,簡直完美。
不過人生本來就伴隨著各種遺憾嘛,不能溜達不算什麼。
直到有天半夜,荀諶在睡夢中被不遠處的長秋宮傳來的騷亂驚醒了。
院子里吵吵嚷嚷地亂作一團,要是放在其他時候,看見這麼多人不睡覺聚在一起明目張胆地「拉幫結派」,虎賁士兵們早就出面制止騷亂了,然而今天那些守在大門口的「劉太尉的爪牙」不知是得了誰的指示,也沒管這些朝廷的棟樑之才們嘰嘰喳喳地交流,似乎早已打定主意,只要這幫大人不試圖偷跑出去,哪怕他們在這方寸之地鬧翻了天,也全都當做沒看見處理。
沮授扒在窗邊推開一條縫,他耐心地觀察了好一會兒,確認虎賁士兵們是真的不會幹預了,這才將衣冠整理妥當,光明正大地推開門走到隔壁,開始堅持不懈地使勁兒拍門。
其實荀諶開始想裝作聽不見的,但沮授拍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他門前的動靜,最後荀諶無法,只得無奈地揉著陣痛的太陽穴起身把沮授放了進來。
沮授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友若,出事了。」
尚在迷糊的荀諶頓時清醒了,他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好。沮授這人雖然有時看著風風火火的,但遇事卻很淡定,能讓他說出「出事了」這三個字,代表事情真的很嚴重了。
果然,沮授的下一句話就是:「陛下遇刺,據說現在……」
具體怎樣沮授沒說出來,但皇帝要是沒有受傷或者傷不嚴重,至於鬧得滿宮沸沸揚揚嗎?
荀諶和沮授對視一眼,無數的念頭和算計開始在兩人心中打轉,皇帝若是真的有了什麼閃失,對他們來說是個機會。然而還沒等兩人想出個對策來,長秋宮方向竟然隱隱傳來了哭聲。
荀諶從沮授眼中的震驚之情確認了那哭聲並非是他的錯覺,先是陛下遇刺,然後是哭聲……
「陛下,駕……」
沮授的嘴唇有點哆嗦,他憋了半天也沒膽子說出那個詞。
說來也是好笑,他們這些以袁紹為明公的謀臣武將們,當長安和皇帝都還在袁紹的掌控之下時,平日里有事沒事、或直白或暗示地損當今皇帝一句,誰也沒覺得有什麼心理負擔。可是在沈嫻設計搶了長安城、大逆不道地將皇帝和滿朝文武統統「保護」起來之後,大家反倒是不敢說皇帝的壞話了。
荀諶的臉色變得十分嚴肅,他深吸一口氣,按住了沮授放在桌子上攥成了拳頭的手:「公與慎言。」
情況未名,現在最好什麼言論都不要發表,避免日後給人留下把柄,造成麻煩,畢竟誰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在沈嫻的重重保護中「遇刺」的,如果是沈嫻派人所為……
荀諶想起了之前在楊府中見到的挺著肚子目光淡然坐在那裡的沈嫻,心中覺得這個可能性並不太高。雖然只是匆匆一面,難以真正了解當事人的秉性,但考慮到荀家除了他之外,荀攸和荀彧都在沈嫻手下任職,彼此間書信往來,有時會抱怨沈嫻不太靠譜,總愛四處亂跑,常常不帶人就出門,還專往敵人家裡鑽,喜歡親自捲袖子上陣搞內部瓦解,反間計和挖牆腳的水平深得賈文和真傳,而且她那副興緻勃勃的樣子彷彿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把荀攸和荀彧搞得身心疲憊,精神衰弱。
但也僅止於此了,荀諶從來沒聽二人說過沈嫻在性格上有什麼較大的缺陷,她並不是能做出弒君舉動的人。
退一步講,就算沈嫻想要幹掉皇帝自己登基,也不會挑在這種敏感的時候。皇帝可在她手心裡攥著呢,一旦有點什麼問題,別管誰做的,黑鍋統統都是她去背。在這件事情上,哪怕沈嫻拎不清,她身邊的其他謀士們也不會讓她這麼做的。
就算沈嫻再不喜歡,為了自己的「名聲」,她也得拼了命護住劉協的安危,於是最大的可能就是沈嫻被人栽贓暗算了。
荀諶思考了一下,發現如果沈嫻這個弒君的黑鍋要是背結實了,最後獲益的人就是袁紹。
難道這是袁紹策劃的?
沮授和荀諶一個想法,但仔細回想一下,自從沈嫻佔了長安之後,忠於袁紹的大臣們都被她控制起來了,長安八門有孫策和王越把守,消息根本送不出去,袁紹手下還有誰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在沈嫻的眼皮子底下直接翻了天?
「難道是陳倉關那邊?」沮授微微蹙眉,想到了被袁紹親自指派去守陳倉關的張郃:「這麼長時間,長安出事的消息肯定早就傳了過去,只是儁義……」
沮授和張郃同為冀州派,自然會為張郃多考慮一番,當時沈嫻忽然出手奪城,形勢反轉,沮授最初的想法肯定是希望張郃在得到了消息后立即馳援長安城。但靜下心來再仔細想想,沮授卻改變了主意,他發現張郃堅守陳倉關不出是最好的選擇。
首先沈嫻手頭兵力不夠,她能守住長安就不錯了,根本無暇派人出去找陳倉關的麻煩。只要張郃堅持將荀攸和馬騰的大軍堵在陳倉關外,沈嫻得不到支援,最後結果就全看兗州的戰局如何,袁紹還有一搏之力;假如張郃率軍回援,陳倉關無主將鎮場,必定形勢危急,荀攸得知變故后就算拚死也會打入關內,到時候失去了陳倉關這個屏障,長安徹底落入沈嫻之手,遠在兗州的袁紹就危險了。
這當中的彎彎繞繞如何決斷,全在張郃一念之間。
沮授開始有些後悔當初派人去陳倉關報信了。
「儁義會有自己的判斷的。」燭光下荀諶的臉有一半被遮擋在陰影之中,沮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沉靜的聲音:「我們現在人在宮裡,消息不靈通,只能等了。」
沮授長嘆一聲:「誰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不甘心啊。
兩人沉默著相對而坐,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不疾不徐的三聲敲門聲。
沮授這才發現,原本亂糟糟的院子不知何時早已安靜下來,不遠處長秋宮的哭聲也停息了,空氣中靜的可怕。
沮授用目光詢問的看向荀諶,荀諶搖搖頭,沉聲道:「請進。」
吱呀一聲響,門被緩緩推開了,沈嫻踏著滿院火把的光輝,獨自一人緩步走進了這座不大的偏殿里。
沮授心中一跳,一時間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湧上了心間,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自己敗得最慘的那晚,沈嫻鬼魅般從樹上一躍而下,弦指拂過琴弦,聲音震懾人心。
「劉太尉,」沮授單手按著桌角緩緩站起來,他的臉色陰晴不定:「稀客。」
沈嫻將視線從荀諶的身上挪開,饒有興緻地看向了沮授。
沮授忽然發現沈嫻的眼角有些發紅,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有個念頭從他心底一閃而快,速度快得沮授連尾巴尖都沒抓住,只得暫時放下了那絲異樣,迎著沈嫻的目光,鎮定地問:「不知劉太尉來此所為何事?」
「陛下遇刺,有人栽贓陷害我,」沈嫻一掀衣擺,在沮授和荀諶的對面跪坐而下,她微微一笑,道:「那人我暫時不動能,但是為了名聲著想,我決定找個替罪羊先糊弄一下。」
沮授:……
荀諶:……
太尉閣下您這麼耿直真的好嗎?
這年頭的文人說話都講究語言的藝術,特別喜歡打機鋒,誰話中的彎道道多,就顯得誰有內涵,聰明。於是大家繞來繞去,能轉出個山路十八彎來。沮授也不例外,但今晚的事情有點嚴重,他沒那個心情繞太遠,能開口就問沈嫻目的,已經是很直白的話了。
按照沮授的設想,就算他不繞,沈嫻怎麼也得客氣一番,扯扯別的,做個鋪墊再順利成章地進入話題。然而沒想到的是,沈嫻根本懶得跟他廢話,開門見山就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一切,話里分明透露著「不跟你玩陰謀快來剛正面」的不要臉氣息和濃濃的威脅。
縱橫官場十幾年的沮授從來沒見過沈嫻這種套路的人,一時之間被震在原地,根本反應不過來。
有了荀攸沒事的抱怨,荀諶對沈嫻的脾性算是有個預期,他到底沒有沮授那麼目瞪口呆,但也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說道:「不知閣下的意思是?」
荀諶知道跟沈嫻兜圈子完全沒用,就得直來直去地說。
「我的意思不重要,」沈嫻托著下巴笑意盈盈地說:「重要的是你們二人的意思。」
荀諶微微一曬:「閣下直言便是。」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能反抗嗎?
「好。」沈嫻拍了拍手:「煩請兩位大人幫忙給張儁義寫一封信,催他趕緊來長安,再在半路上拖拖拉拉的,我就讓荀公達出兵,大軍轟隆隆踩過去,直接把他綁進城。」
「不過要真是那樣,待遇可就完全不同了。」
張郃在城外憋了這麼多天沒動靜,說明他心中依然沒有下定決心,否則也不會同意司馬懿帶著人來「詐降」了。
司馬懿以為自己出了個好主意,但張郃也不是傻子,他比司馬懿多吃幾年飯,自然能看出來這個手下的野心勃勃,所以借司馬懿之手試探一番,未嘗不可。
如果劉協老老實實地當他的吉祥物皇帝,沈嫻還是有心情跟張郃斗一把的,全當調劑無聊的生活了。但劉協現在死了,形勢一變,有些事情就必須在事態發酵之前速戰速決。
至於如此直白地交代了目的,會不會被荀諶和沮授利用……大家各憑本事唄。
沈嫻也不多待,說完就走了,留下無語的荀諶和風中凌亂的沮授面面相覷。
「友若,」看著尚在晃悠的木門,沮授倒抽一口冷氣:「你、你剛剛!」
荀諶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公與,你是否聽到了劉太尉的話?」
扒拉了一下混亂的大腦,沮授把沈嫻剛才說的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念叨一遍,臉色漸漸地變了:「儁義他竟然……」
沮授閉上了眼睛。他也是聰明人,自然能想明白當中的關竅,定然是張郃聽到了長安淪陷的消息,著急忙慌帶兵回援,跑了一半,冷風一吹,大腦忽然清醒了,發現自己此行簡直錯的離譜,把荀攸放入了關中,結果打下長安也是錯,打不下長安也是錯,橫豎在袁紹那裡都不討好,最後乾脆一咬牙,決定帶著手下人直接投奔沈嫻算了。
但直接投降似乎對名聲又不太好,張郃心中尚在猶豫,便要先拖個幾天,最好能與沈嫻交交手,找個適合的機會再說。沈嫻估計也明白張郃的想法,所以她開始並不急,然而後來劉協遇刺,長安變天,沈嫻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劉協一死,懸在張郃頭頂威脅他生命的劍頓時消失了,這時候張郃要是出兵長安全力一搏,未嘗不能幫袁紹扳回一局。所以沈嫻得在張郃得知劉協駕崩的消息之前把他忽悠進城,到時候一切塵埃落定,張郃已經是自己人了,他再心有不甘也沒辦法。
想通這一切后,沮授有些激動,這就是所謂的剛瞌睡就有人遞枕頭。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觀察了一會兒,確認沈嫻確實帶著人走了,這才將門關進,對荀諶低聲道:「友若,這是個機會。」
如果能想辦法告訴張郃實情,他們就有機會翻盤。
荀諶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問題是,要怎麼將消息傳遞給儁義。」
他們只負責寫信,送信等事情根本沒法控制。就算可以將消息隱藏入信中,沈嫻在將信送出去之前也會檢查一遍內容是否有不妥的地方,想要不動聲色地暗示張郃,很難。
「總要試試,」沮授一拍手掌:「不能坐以待斃。」
偏殿之外,沈嫻遇上了等在外面的郭嘉等人。
孫策也跟來了,他問沈嫻:「三妹,你幹嘛去了?」
「勸降。」沈嫻懶洋洋地說:「讓他們給張郃寫信,趕緊把人給我騙進城來。」
張郃至今猶豫著沒下定決心,未嘗沒有荀諶和沮授的因素在,如果這倆人都被沈嫻收入麾下,張郃估計也就沒什麼反抗的心思了。
「什麼?」孫策一驚:「你成功了嗎?」
這些天孫策兼職守著滿朝文武,想起周瑜曾經說過要禮賢下士幫沈嫻網羅人才的話,便沒事就跑去找沮授和荀諶聊聊天,想憑藉一己之力把人策反到己方陣營,到時候又是大功一件,還能跟周瑜炫耀一番。
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太大了,荀諶還好,最起碼孫策說什麼他都聽著,除了不給準確答覆這點有些煩人,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至少能正常交流;但沮授這個討厭鬼一看見孫策就開罵,罵了這麼多天都不重樣,每次都氣得孫策捲袖子想衝上去教他做人,要不是手下人攔著,拚命在孫策耳邊叨叨:「太尉大人說了不能打!孫將軍您控制一下!」沮授早就被孫策打扁了。
「成功了啊。」沈嫻看向孫策:「我倒是挺奇怪的,聽司禮衛說你沒事兒就跑去勸降,勸了這麼多天怎麼一點效果都沒有呢?」
「我怎麼知道!」提起這個孫策就來氣:「我完全按照公瑾所說的禮賢下士——」
「呵,你還想來個三顧茅廬啊?」沈嫻一擺手,打斷了孫策的話:「滿大街的人才多了去了,咱們家這麼多能人,又不缺人手,有他們錦上添花,沒他們照樣生活,你那麼客氣幹嘛?破脾氣都是慣出來的。」
賈詡:……難以評價。
司馬懿:媽呀好險躲過一劫!
孫策:……早知道還不如打一頓呢,白忍這麼多天!
至於郭嘉,他的關注點和別人不太一樣:「主公,何為三顧茅廬?」
沈嫻:「……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快去看著荀友若和沮公與寫信,他倆絕對會在心裡藏一堆幺蛾子!」
「主公放心,」郭嘉微微一笑:「雖然公達不太靠譜,但在這種大事上他還是不會含糊的。」
荀攸不在,人人都能黑他一把。
沈嫻無奈地搖搖頭,將目光轉向了神情頗為失落的孫策:「大哥,你就是太耿直了啊!」
「發現了,」孫策沉聲道:「剩下的人交給我就行了,一天之內,保管讓他們全部改口。」
孫策說完,沒等沈嫻阻攔,便握著劍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賈詡:「……我總感覺要鬧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