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帝國雙壁（上）

「隱匿之鏡中的嘴……」

蒼白的乾裂的嘴唇，在一張一合。

「屈向自尊的柱石……」

他在低聲輕吟著，陌生的詩句。

「手抓囚籠的柵欄……」

那雙白皙的骨節分明的手，向著無形的柵欄伸去。

「把你自己獻給黑暗……」

微光閃爍著。

「說出我的名字……把我領向他……」

閃爍著……

他明知那裡有光，可仍然伸出手去。指尖觸碰，鑽心的疼痛傳來，而他被細碎劉海遮擋的眼眸里，眸光清冽如碧藍海。

「霧鏡之中的嘴，

屈向自尊的柱石，

手抓囚籠的柵欄，

把你自己獻給黑暗……」

一遍，又一遍，蒼白的唇張合著，一遍，一遍。

也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光亮從洞開的大門裡傾瀉而來。那雙眸子透過髮絲的縫隙看過去，嘴裡正輕聲念道：「說出我的名字……」

「喬伊。」

他勾起嘴角，沙啞的嗓音念出最後一行詩，「把我……領向他。」

「喬伊，你知道錯了嗎？」

「我不認為我有錯，父親。」

昏暗的書房裡，喬伊站在囚籠里，狄恩站在囚籠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對峙。

「你年輕氣盛，這我可以理解。但年輕人總是容易忽略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你所想要推翻的，恰恰是你此刻立足的東西，孩子，亞伯拉罕家終有一天會交到你的手上，你不可能永遠都這麼胡鬧。」狄恩語重心長，語氣溫和，卻對喬伊滴著血的指尖視而不見。

喬伊目光平視，「亞伯拉罕只是一個符號而已，人卻是活的。只是一味地守著那些迂腐、教條的東西，拒絕新的註釋，這難道不可笑嗎？沒有哪一個時代是可以永存的，比起修繕即將垮塌的大廈，不如另起高樓，不是更快，更方便？」

狄恩笑著搖頭，「孩子，話不是這樣說的。你說的都太理想化了，另起高樓，遠比你想象得要付出得多。」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少年的喬伊，有著和許多人一樣的固執和無畏。他還不懂父親眼裡那淡淡的笑意代表著什麼，只一心想掙脫枷鎖，改變這個日益無聊的世界。

而狄恩溫和的笑臉，在他的腦海中逐漸變得模糊……遠去……

「喬伊，喬伊……」忽然，耳邊傳來呼喚。

喬伊掙扎著從一個場景轉換到另一個場景，眼睛一閉一睜，看到頭頂鬱鬱蔥蔥的大樹和樹葉縫隙間碧藍的天空，才發覺剛才是南柯一夢。

他伸手，遮住那散落而下的耀眼日光，看著指尖上細微的傷口，稍有些出神。另一個聲音響起，「你叫他幹什麼？你沒看到他拿了本破詩集正在拍青春偶像劇呢嗎？」

這欠扁的語調，一定是羅曼。喬伊很不喜歡他這位同桌，事實上他很難對一個人保留很不喜歡或者很喜歡這樣的情感，羅曼是個例外。

此時羅曼正繞著他踱步，碧色的瞳孔里滿是桀驁和張揚，「帝國雙璧？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這有半分君子如玉的樣子？牆壁的壁還差不多。」

同伴小聲說：「本來就是壁壘的壁，羅曼。」

「嗯？你不說話嘴巴很癢嗎？」羅曼最討厭別人拆他的台了，那會讓他說的垃圾話顯得特別垃圾。

夏日的午後，難得的閑暇時間，喬伊不知道自己已經躲得這麼遠了，為什麼還會被這根攪屎棍給攪到。

喬伊站起來，舉止從容且隨意地拍掉身上的草屑。精裝的書籍捧在懷裡，抬眼，「麻煩讓讓。」

羅曼眉梢一挑，「怎麼不睡了？怕我趁你睡著了下黑手啊？」

看，又來了。

同伴眼看著兩人又要杠上，轉頭又見前方有人叫他，於是跟羅曼說了聲，匆匆跑走。

而喬伊摹地一歪頭，嘴角露出微笑，「你的拳頭能打痛人嗎？」

「你為什麼不試試呢？」羅曼也笑——所以說喬伊這個人啊，一說起話來真的很想讓人打他。

真的很討厭啊。

然而這時，頭頂忽然傳來一道爽朗的招呼聲，「喲，真巧啊。」

兩人齊齊抬頭，就見穆林正趴在頭頂大槐樹的樹榦上，朝他們揮著手，嘴裡揶揄著，「總是聽傳聞說你們兩個不合，今天看起來，感情很不錯嘛。」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感情不錯了？瞎嗎？？？

喬伊說道：「在你眼裡路旁的野貓和老鼠感情都很不錯。」

羅曼頓時警惕，「你說誰是貓誰是老鼠？」

傻逼不在說你好嗎？

喬伊真的不想跟這兩個傻子說話，然而下一秒，某個大傻子就哎呀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喬伊霍然轉身，就見一片巨大的陰影投下，他嘴唇微張，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被某人壓倒在地。

一聲巨響，兩聲痛呼，三個人的慘劇。

穆林四仰八叉地躺著，看樹葉紛紛揚揚落下，心裡忽然縈繞起了一抹詩意，「今天的天，很藍啊，羅曼的屁股，很軟……喬伊，你該增肥了，你的骨頭硌得我背疼。」

「你能不能先起來？！」羅曼跟喬伊難得地異口同聲，羅曼更是悲憤，「很重啊！」

穆林兀自感嘆著，「不要那麼急躁，逃課是要承擔風險的。比如被教導主任逮到，比如被從天而降的學長砸到。」

喬伊哪裡會聽他胡說，抄起手邊的書就糊了他一臉，然後跟羅曼合力，果斷把人給推到一邊。兩人都氣喘吁吁，卻也第一次覺得對方不是那麼的討厭，然後沒等他們惺惺相惜，轉頭就見穆林已經坐直了身子，手裡捧著喬伊的詩集津津有味地看著。

受萬民喜愛的英俊的王子殿下，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安靜地坐在樹下看書，這本該是一個很美好的畫面。

除非這位王子殿下沒有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沾著草屑的頭髮。

然而穆林最厲害之處也在於此，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都能迅速鎮定。狀態轉換自如，想幹什麼幹什麼，絲毫不為外物所影響。比如此刻他無意間瞥見書上的內容，覺得挺有意思的，然後他就看起來了，從不浪費一分一秒。

「你現在可以去揍他一頓。」喬伊對羅曼說。

羅曼揉著肩膀，挑眉，「你怎麼不去？」

喬伊看著他，沒有說話，但眼神足以表明一切——你當我傻啊？

羅曼也回給他同樣的眼神——那你當我傻啊？

果然，剛才的惺惺相惜都是錯覺。

這時，穆林合上書，一臉心滿意足，「這書真有意思，充公，上交國家了。」

喬伊：「……」

羅曼幸災樂禍，「我聽說亞伯拉罕家有一間很大的書房，裡面有很多帝國圖書館都沒有的藏書。」

「不要這樣。」穆林一本正經，「可愛的小喬伊會哭的。」

緊接著，就是羅曼和穆林惺惺相惜的爽朗笑聲。喬伊有時候覺得自己還是跟著父親比較有前途，眼前這兩個怎麼看，都是嗝屁的命。

喬伊作勢要走，穆林終於正經起來，說：「喬伊，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茶話會的那個構思嗎？」

「茶話會？」

「對，我已經小範圍地試行了一下，效果很不錯。」穆林說道：「這激發了我很多靈感。」

「但是茶話會的結構太過鬆散，好處有，但弊端同樣的大。」喬伊直言不諱。

穆林笑了，伸手支著下巴，「所以，我才需要你們的幫助啊。這本來就是一件集思廣益的事情，光憑我一個人，是做不成這件事的。」

穆林坦坦蕩蕩，絲毫不覺得承認個人能力的不足有多麼羞恥。而當你被他用那樣坦蕩的眼神望著的時候，真的很容易被說服。

喬伊停下腳步，轉身，「所以呢？你找了哪些人做實驗？」

「第一次當然要低調，所以我在網上拉了一批人，基本都是華京的普通人。他們現在還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不過再往後，我想邀請一部分人到暮宮裡來，暮宮需要的是一個足夠開明公正的態度，我想，這是一個改變的契機。」穆林回答道。

羅曼顯然也已經聽穆林講過關於茶話會的事情，對此，他的態度比喬伊積極得多，「我認為，茶話會應該是個更具開放性的活動，它不應該局限於普通人，如果真要說自由跟民主，那麼不用有色眼光去看待任何一個人才是最根本的所在，也就是說，無論貴族或平民，都有平等參與的權利。」

穆林點頭，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們倆不就是響噹噹的貴族嗎？由你們牽頭參加，我想，大家一定會更踴躍。」

啪唧一聲，羅曼自己踩上了賊船，順便把喬伊也給綁到了桅杆上。黑心船長穆林大喝一聲，揚帆起航，茶話會的大船，就這樣駛向了星際海。

等等，開船之前，船長有話要說。

「喬伊，你的手怎麼回事？」穆林走過來，蹙著眉低頭看。

羅曼湊過來，「你昨晚上在做女紅嗎？」

喬伊優雅地翻了一個白眼，卻難得地沒有嗆他，看了看時間，好心提醒，「你還不打算走嗎？下一節公共訓練場，魔鬼教官的課。」

羅曼頓時如喪考妣，「你怎麼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