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非如此不可
兩人相對無言。
楚茨狠狠地掐了一下指腹,才勉強把心裡陡然湧起的暴怒壓下去,那日失手殺了孟召重后,她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到自己的情緒愈發難以控制了起來,許是惡念死灰復燃,許是殘缺的元神還不能和這副身體很好地適應,不面對崑崙還好,一旦面對她,她懷疑略有不合,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瘋。
「我……」
「你……」
兩人同時開口。
「來看看你。」
「有什麼事?」
亦是異口同聲。
楚茨抿了嘴,用眼神示意她先說。
崑崙走到她跟前,站在軟榻邊,認真地問道:「小茨,可以和你談談么?」
「不可以,」楚茨想也不想便拒絕:「我和你無話可談。」
崑崙捏著狐裘的手陡然攥緊。
楚茨掀了薄被起來:「我想起還有件事要處理,你先睡吧,晚上不用等我。」
她說的確然不是假話,是正好想起一件要緊的事要去做。
蓮自從到萬妖窟后,基本上待在姜央房裡閉門不出,偶爾出去也是離得楚茨遠遠的,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想起了自己要把自己捏死,楚茨不請自來的時候,她手裡喝茶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姜央被兩人不約而同的打發地遠遠的。
楚茨坐著,蓮站著,她勉力解釋道:「當年的事是我不對,不該拋下你獨自逃跑,但是……但是那是因為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若是放在前陣子,她未必就不能將這點生死置之度外,可現在不同,她不想死。
楚茨鼻子發出一聲極輕的「哼」,冷冷的說道:「本王的劍,折也要折在本王手裡。」
蓮心口涼成一片,她甚至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便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誰知等待許久的痛苦沒有如期到來,反而腦門被輕輕的敲了一下,楚茨面上的冷色不見影蹤,竟然露出了一點勉強算得上是溫柔的笑意,蓮擦了擦眼睛,反覆確認了好幾遍,才發現的確是溫柔。
敲在她腦門上的是一本薄薄的冊子,楚茨睨著她,道:「身為我的佩劍,怎麼能這麼沒用呢?」
蓮心裡哼了一聲。
「這是我修鍊的一些功法——不必擔心,不是要你吃妖來修鍊,是一些旁的東西,你以為僅僅靠吞吃那些靈智低下的東西便能到我今天這個地步么?」她道,「變強大,很強大,然後好好照顧姜央。我知道你喜歡她,她待你也與旁人不同。」
蓮大著膽子白了她一眼。
楚茨失笑:「拳打腳踢也算不同啊,你見她對其他人哪個不是咬死不償命的。」
蓮道:「那你呢?你不照顧她么?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在她心裡你比我重要多了。」
「未必的,」楚茨搖了搖頭,「姜央是個很慢性子的人,同樣也很固執,這點像我,一生認定了一個人,死生不負,不管是主人、情人、亦或者是朋友。她只是信我,但她也信你,不然怎麼從來沒懷疑過當初我出世的消息是你放出來的呢?」
蓮一愣:「你知道?」
楚茨瞭然道:「我知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姜央,這件事你知我知,就讓它爛在彼此的肚子里吧。」
她自嘲的笑笑:「其實我之前是想殺你的,姜央頂多失落一兩天,也不會怪我。」
「那為什麼又不殺我了?」
楚茨避而不答,上前一步,竟一把攬住了蓮的雙肩,抱在了懷裡,在她耳邊道:「你比我好多了,真的。阿央是個好孩子,好好照顧她。」
她聲音低、輕柔,卻說不出的凄綿苦澀,像是在交代後事,蓮突然就鼻子一酸,她何等聰慧的人,又與楚茨一脈同源,反手拽住了楚茨將欲離開的袖子,低聲問道:「你要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
「非如此不可么?」
「非如此不可。」
「姜央知道么?」
「你覺得我能告訴她么?」
「她會傷心的。」
「不是有你么?傷心不過是一時的,她還是個孩子,哭鬧幾天,睡一覺就好了。」
「你這樣——」
「夠了,」楚茨不耐的截口打斷她,「我的決定還不容你來置喙,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讓我從姜央那裡聽到半句我今天同你說的話,或者沒有說出口的話。我說不殺你,但也不保證不會反悔。」
她推門出去,萬妖窟里竟然下起漫天的大雪來,這裡的天氣完全隨楚茨的心意而定,她開心,艷陽萬里,她不開心,陰雲密布,而如今,竟白白皚皚。
她穿了一身白,雪越下越大,白靴踩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跡很深很深。
「妹妹!」荊默一蹦一跳的跑了過來,猝不及防把她的兜帽一把拉下來,楚茨笑著抬眼,她的容貌在這白雪裡好看得驚人,荊默看呆了,一時間竟然完全沒想起來他是跑過來幹嘛的。
「來找我幹什麼?」楚茨仍是笑,心裡卻悲哀的想道,她可以對任何人溫柔以待,唯獨不能對自己愛的人了。
「下雪了!」荊默開心的道,「鐘山都沒下過雪,我來找你打雪仗!」
「嗯?別人不陪你玩么?」
「我去找了小石頭,她不陪我。」
楚茨樂於從別人的言語里捕捉崑崙的消息,就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恨暫時遺忘掉,她問道:「她為什麼不陪你玩?」
荊默如實道:「她說你更需要我,讓我來陪你。」
楚茨忽然就別過了頭。
荊默:「妹妹你哭了么?」
「我沒有。」
「你說謊,我看到了!——啊!你還沒說開始呢,怎麼就砸我!看我的!」
漫天的大雪,落也落不盡,卷過了衰草叢生的荒院,卷過了黑石打造的宮殿門口,卷過了殿門口青衫單薄的女人,卷過了她冰冷臉頰貼著的白狐裘。
又重新呼嘯著刮上了天,紛紛揚揚。
楚茨一把將手裡的雪球精準無比的砸在荊默身上,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一角青色飛閃而過,退入了門后。
她一怔,正被荊默砸了個劈頭蓋臉。
然後她就勢慢慢的蹲了下來,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在雪地里失聲痛哭起來。
世情多艱,終難自處。
荊默一瞧她哭,萬般自責起來,怎麼下手一點都不知道輕重呢,妹妹再厲害,也是個小姑娘,他貨真價實的甩了自己幾個響亮的巴掌,笨拙的安慰道:「我不是故意的,妹妹你不要哭了,你砸回來吧,我保證不還手,我保證!」
楚茨不理他。
這青年越安慰,她反而哭得越傷心。
荊默用鳥腦艱難的回憶了一下,然後不知輕重的去拍楚茨的背,他可能是想起了他父親當年怎麼安慰他的,便如法炮製,只是青年未免太不知輕重了一點,楚茨本就是蹲著,重心不穩,給他鐵手一拍,沒防備一頭栽進了雪裡。
她從雪裡拔.出.來,抖抖頭髮,紅著眼睛瞪向荊默。
荊默嘿嘿一笑。
楚茨揍了他一拳,荊默的左臉立刻腫了起來,他卻仍是笑:「不怕,反正我皮糙肉厚。」
楚茨緊接著又一拳打在他右臉上,右臉也腫了起來,楚茨觀賞了他片刻,終於也笑了:「這樣挺俊。」
「父親都認不出來我啦。」荊默笑道。
「父親?你提醒我了,荊默,」楚茨道,「我要出去幾天,你在這裡等我回來,不要去別的地方。如果她問起,不必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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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知道楚茨離開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她在冰冷的枕衾中睡去,又在冰冷中醒過來。
楚茨並沒有瞞著這個消息,但是也沒有事前通知她,還是她去問荊默才知道的。她試著離開了宮殿,殿前的守衛沒有攔她,她離開萬妖窟,同樣也沒有人阻攔。
孟召重被葬在昆崙山的山腰,就在舊居的小院里,墳頭種著他最喜歡的鳶尾花,風動的時候,細弱的腰肢跟著輕輕地搖擺。
當初是二人一起埋葬孟召重的,崑崙動的手,楚茨離得很遠。
那時墓中還有死後很微弱的龍息。
可這次……崑崙驚訝的發現,已經消失不見了,從那時算到現在,也不過兩三天的時間。
院子里忽然颳起了大風,墳頭種的鳶尾拔地而起,崑崙按住了腦後的長發,同時眯起了眼睛,若有感應的猛地回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
風很快停了下來。
崑崙略一沉思,竟然抬袖一揮,將墳起開。
那裡面的屍身——竟然奇異的消失不見了。
密林的陰影潛伏在樹下,完全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他戴著黑色的兜帽,身材高大,比尋常人族男子高了一個頭,他深深的看了崑崙一眼,逐漸隱入了密林深處。
他龍魂早已散於天地,那神通廣大的妖王竟以一己之力生生把他的靈魂聚攏,再打入屍身。
——我可以救你,但你畢生只能以鬼道修行,可願意?
——我願意。
不過她昨天好像臉色不太好,孟召重忽然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