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局
夜裡變了天氣。
颳了一晚北風,清晨窗外已是茫茫一片。地上積雪尺余,屋頂也被一層瓊白覆蓋,與檐下張掛著的素幡融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分別。庭院中的枯樹被雪壓得微微彎曲,在冷風裡不住地顫動。
元德二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麼突然來臨了。
雖然生了爐火,顏素仍然覺得陣陣寒意透過門窗的縫隙向她襲來。她放下手中針線,向略顯黯淡的火爐里添炭。鐵鉗剛觸到爐灰,她便覺出幾分異樣,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心有所悟,將爐灰完全撥開,果然露出了兩枚雞子大小的芋頭。
顏素幽幽嘆息:「大行皇帝喪期還未過呢,淑妃就不能收斂一些么?」
「我怎麼了?」慵懶低沉的女聲響起,「難道烤兩個芋頭也要被那幫措大(注1)罵?不吃東西,我哪有力氣哭喪給他們看啊。」
出聲的正是淑妃徐九英。顏素回頭,就見她正翻著白眼站在自己身後。
初識得徐九英時,她還是大行皇帝的才人,如今卻是徐淑妃了,馬上就會成為徐太妃。若她福緣再深厚些,將來也有可能是徐太后。而徐九英今年不過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無論是太妃還是太后都未免過於年輕,何況她的容貌還未有半分損減。
嚴格說來,徐淑妃的長相併不符合宮中一貫的審美:她的臉生得太有稜角;嘴巴不夠小巧;皮膚不夠白晳;舉止更完全談不上文雅端莊。可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她的美貌。
臉型雖不柔和,她卻有個很好看的鼻子。鼻樑高挺,鼻頭不失秀氣。嘴唇不是時人喜愛的櫻桃小口,卻豐潤而有光澤。皮膚或許不夠白,但有一雙目泛桃花的眼睛為她增色。儀態固然略嫌粗俗,可是她略微豐腴的身形並不臃腫,活動起來時甚至稱得上靈活輕盈。除此之外,她還很愛笑。雖然她那吃吃的笑聲讓她顯得有些傻氣,但人們不得不承認,她的笑容很能感染他人的情緒。
顏素至今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徐九英時的情景。
她被人領出洗衣院,帶入徐九英所居的宮室。紗簾層層拉開,盛裝的麗人盤膝坐在榻上,右手將一個裝著糕餅的高腳銀盤攬在懷裡,左手則捏著一塊糕餅旁若無人地吃著。
顏素向她下拜時,她輕聲笑了起來。這笑聲並不似宮中其他美人那般清脆如鶯,反而有些暗啞,聽在耳里說不出的慵懶。
「你吃不吃棗糕?」徐九英就用這懶洋洋的嗓音,對她說出了第一句話。
因為震驚於徐九英的散漫儀態,當時的顏素並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會改變她一生的軌跡。
如今五年過去,徐九英的地位越來越高,名聲也隨著地位的高漲越來越糟,人卻愈發美艷不可方物。二十五歲的佳人,容顏正值巔峰,又添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致,更顯得楚楚動人,就是一身縞素也掩不住她的風情。
可顏素一看她這氣色就覺得頭疼,撫著額道:「昨日巧遇中宮,她是什麼模樣,淑妃可還記得?」
「中宮?」徐九英在火爐邊坐下后,摸著下巴回想。
昨天在閣道上與皇后相遇。皇后臉色蠟黃,明顯消瘦了許多。她身上的喪服空蕩蕩地垂落,愈發顯得弱不禁風。和徐九英說話時她也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似乎剛大病過一場。隨侍在她身後的宮人都是容色慘淡,時時流露出對大行皇帝的哀思。
而徐淑妃雖然也是身穿喪服、不施粉黛,卻依舊紅光滿面,氣若洪鐘,不見一點憔悴。只有在中宮提及先帝時,她才有所醒悟,不好意思地用絲帕擦拭了下並沒有流淚的眼角。無論是淑妃還是皇后的宮人,見了她如此作態,嘴角都是一陣抽動。
倒是皇后神色平靜,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涵養。
「皇后比我大……」徐九英想起皇后與她不過六、七歲的差距,遂摸著鼻子改口,「我先天壯,先天壯。」
顏素是徹底不指望徐九英能有什麼羞恥心了。她嘆口氣,耐著性子道:「這倒罷了。昨日中宮難得對淑妃和顏悅色,淑妃何不藉機與皇后親近親近?」
皇后不曾冷待過徐九英,但也談不上親近。昨日她似乎有意與徐九英敘話,可徐九英的應對卻傻裡傻氣,讓人摸不著頭腦。皇后雖是不曾抱怨,臨走時卻頗有深意地看了顏素一眼,不無見怪之意。
顏素的才情、見識宮中人人稱道,她既然隨侍淑妃,規勸淑妃的行止便是她份內之事。皇后的示意顏素當然看得明白,可她自己也是有苦說不出。徐淑妃雖然肚中無甚墨水,人卻很機靈,早些年甚至不時有妙語閃現。顏素不信她看不出皇后的意思。但她要是有心裝傻,提醒了又有什麼用?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徐九英顯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在爐邊坐下。
剛出爐的芋頭被炭火烤得滾燙,徐九英並不急著去剝,而是撥到爐邊放涼。她瞥了一眼顏素身邊的針線,問她:「這是什麼?」
「上次淑妃不是喜歡奴做的綉袋么,」顏素微笑道,「奴再做個新的,淑妃也能換著使。」
「那個就很好,又費這事做什麼?」徐九英道。
顏素只是笑笑,並未停下手裡的活計。
不多時芋頭微涼。徐九英熟練地將兩個芋頭剝了個乾乾淨淨。吃食總能讓徐淑妃心情愉快。剝好芋頭,她獻寶一樣將芋頭舉起來,喜滋滋地問顏素:「三娘,你吃不吃?」
顏素搖頭。徐九英也不勉強,自己將其中一個芋頭兩口吞下了肚。正欲對另一個下口,她忽然想起皇后瘦骨伶仃的樣子,戀戀不捨地把芋頭放到了身邊的銀盤裡,嘆著氣道:「算了算了,不吃了。」
這難得識時務的舉動並沒有贏得顏素的讚賞。相反,見徐九英要用手背擦嘴,顏素皺起了眉,隨即將自己的手帕遞過去,口裡還不忘揶揄兩句:「淑妃身壯如牛,少食一枚也瘦不下一兩肉來,又何必自苦?」
徐九英敷衍地抹了抹嘴,發狠道:「啰嗦!我說不吃就不吃了。一會兒讓陳守逸吃吧。」她扭身走向屏風后的銅鏡:「他還沒回來么?」
顏素站在屏風外面回答:「還沒有。都這個時辰了,照理說早該回來了。」
「打聽個消息也這麼久?」徐九英嘀咕著,從妝台上拿起梳子,將自己略顯散亂的鬢髮重新抿了抿,又習慣性地對著銅鏡拋了個媚眼。
恰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嗤笑:「馬上就是太妃了,還練這媚眼給誰看?」
徐九英抬頭,一個年青宦官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依在門邊歪著頭含笑打量她,正是服侍她的中人陳守逸。
她那拋到一半的媚眼向上一翻,直接變成了一個大白眼,悻悻道:「你怎麼知道沒人看?」
陳守逸又是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顏素卻注意到他袍服下擺濕了一片,水珠正悄無聲息地滴落在線毯上,再度皺起了眉頭。
陳守逸瞥見她的目光,咧了咧嘴,安撫道:「回完話我就去更衣。」
顏素目光上移,看見他臉頰上有一小塊青紫,關切地問:「你不是去打聽消息嗎,何以如此狼狽?可是遇到了麻煩?」
陳守逸整了整衣服,笑容微淡:「路上摔了一跤,不礙事。」
徐九英嗤笑:「是真摔了跤還是你那養父又找你麻煩了?」
陳守逸的養父是宣徽使(注2)陳進興。陳守逸入宮后不久就被他收為養子,幾年前兩人不知因什麼事鬧翻,從此勢不兩立。宣徽使在北衙諸司使中地位尊崇,僅次於「四貴(注3)」。陳守逸雖受徐淑妃信用,這幾年也在他手上吃了不少暗虧。
「他早就不是奴養父了,」陳守逸攤手,「有吃的嗎?奴婢現在當真是又冷又餓。」
徐九英道:「火爐邊有個芋頭,你先吃了吧。一會兒我再讓他們拿些吃的來。」
陳守逸立刻找到了銀盤裡的芋頭,狼吞虎咽地將它吃進了肚。徐九英舔了舔嘴唇,繼續對鏡梳理自己的頭髮,若無其事地問:「昨天趙王宴請幾個重臣的事,可打聽出消息了?」
陳守逸緩了一緩,又往火爐里添了兩塊炭,才一邊烤火一邊懶洋洋地道:「不就是和幾位宰輔聯絡感情嘛。雖然親王和朝臣結交犯忌諱,不過他都結交好幾年了,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徐九英冷哼一聲。
「差點忘了,」陳守逸慢吞吞地拍了下腦袋,「趙王在席上對諸公說太子年幼,易受母親影響。而太子生母不但出身寒微、胸無點墨,名聲還十分的不好聽,日後定會教壞太子。為了國朝社稷,趙王提議效法漢武故事。」
徐九英差點一頭栽在妝台上。
她並不知道漢武帝的典故。不過陳守逸說得這麼陰陽怪氣,不用想,一定是件要命的事。
她轉向顏素,果然顏素皺起了眉頭,片刻后才向她解釋,所謂漢武故事便是漢武帝為立幼子弗陵而殺其母鉤弋夫人之事。
話音未落,徐九英手裡的梳子便飛了出去。鑲滿螺鈿的玳瑁梳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先砸在牆角,接著狠狠彈回到地上,斷成了兩半。
不能怪她發怒。因為很不巧,當今太子的生母正是她徐九英。
彷彿還嫌她不夠心煩,陳守逸又含笑添了一句:「你大禍臨頭了。」
徐九英最討厭陳守逸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她正想開口還擊,卻有宮人進來稟報,皇后遣了人來,正候在殿外。
徐九英不敢怠慢皇后的人,只得先打發陳守逸去更衣,自己帶著顏素出來見人。來的正是皇後身邊頗受信用的宮女團黃。
團黃笑吟吟地向徐九英行了禮。
她一向得皇后器重,徐九英也得讓著幾分,客客氣氣地問:「不知皇后命你前來有什麼吩咐?」
「也沒什麼大事,」團黃笑答,「就是中宮這幾日不見太子,有些挂念,命奴婢接太子過去玩幾天。不知淑妃方不方便?」
趙王那邊剛剛密議殺母立子,皇后這邊就來接人,他們兩人八成通過氣了,顏素如此作想。她暗暗擔心,怕徐九英沉不住氣,先惹上麻煩。
出乎她意料,徐九英渾不在意地笑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皇后是太子正經母親,何必如此客氣?什麼時候想看太子了,直接領了去就是,不用再來問這一遭。」她轉頭吩咐顏素:「三娘,去瞧瞧太子午睡醒了沒有?」
顏素應下,退了出去。等待期間徐九英與團黃沒什麼話說,便只是客氣地請她坐。雖然陳守逸更衣后便趕了過來,可他在外人面前素來乖覺,絕不多話,氣氛便有些沉悶。
好在不多時顏素便領著乳母、太子回來了。
團黃連忙向乳母懷中的太子行禮。太子年方三歲,對傅姆極是依賴,見著不熟悉的團黃,第一反應竟是連忙摟緊乳母的脖子。
徐九英一邊上前一邊笑著對團黃道:「看看,過幾天就是登基大典了,還這麼怕生,到時候怎麼當皇帝呢?」
見著母親,小太子眼睛一亮,咯咯笑著向她張開了雙臂。
徐九英接過兒子,向乳母交待:「你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帶著太子去皇后那裡。」
乳母應了。
團黃賠笑道:「奴看也不必收拾什麼。太子需要的物事,皇後殿中都備著呢。奴婢想中宮對太子想念得緊,要不這就隨奴一道過去,奴也好向中宮復命。」
竟連這麼一會兒也等不得?徐九英氣悶,面上卻不動聲色:「也好,就是太子頑皮,怕是要讓皇后操心了。」
團黃見徐九英並不介懷,暗暗舒了口氣,笑著道:「中宮說了,若是淑妃記掛,也可隨時去探望太子。」
徐九英點頭:「麻煩中宮了,不嫌太子煩就好。」
團黃微微遲疑,覺得徐淑妃今天過於通情達理,竟不似平時里那般蠢話連篇。
徐九英又讓人賞了些錢帛給她。宮人將賜物用托盤捧了出來。顏素接了,親自送到團黃手上。團黃謝過徐九英,才雙手接了。接過托盤時,她以手輕觸顏素。顏素只覺一件物什進了她掌心,手指輕觸卻是一方摺疊好的紙箋。她不動聲色,將紙箋收入袖中。
徐九英不住吩咐乳母好生照料太子,例如天冷了要多穿衣服別凍著;雪天路滑,檐子要走慢些……一直將他們送到門口,團黃再三請她止步,她才戀戀不捨地看著太子一行離開。
徐淑妃從來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如此隱忍簡直不像她一貫的風格,連顏素都不禁側目,猜測徐九英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比起顏素,陳守逸的反應則直接得多。團黃一走他就不客氣地問:「淑妃今天莫不是吃錯了東西?」
「你才吃錯了東西!」徐九英回了一句,氣乎乎地轉身進殿。
陳守逸如釋重負,笑著向顏素攤手:「是淑妃沒錯呀?剛才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
顏素並不覺得他的玩話好笑,瞪了他一眼后緊跟著徐九英進了殿內。陳守逸有些無趣,摸了摸鼻子,也跟了進來,順便還讓周圍的宮人都迴避了。
「淑妃就這麼讓她把殿下帶走了?」見左右無人了,顏素立刻憂心仲仲的問。
大行皇帝遺留的子嗣只有小太子一個。這是徐九英手上最大的籌碼。趙王這樣咄咄逼人,眼見著危機就在咫尺,她怎麼就不把太子牢牢抓住?
徐九英哼一聲:「難道皇後來接人我不讓?那不是正好給她整我的借口?說到底,她是正室。我算什麼?皇家的名號再好聽,說白了也就是個妾,拿什麼跟她爭?」
「看今日這情形……怕是太子一時半會回不來了。」顏素遲疑著道。說是接去玩,只怕這一去皇后就不會輕易放人了。
徐九英點頭:「你當我看不出來?她是對趙王的提議動了心。那位一向算得精。青翟年紀還小,她現在除掉我,把他抱去養著,時間長了,還怕養不出感情來?將來他長大了,自然會好好奉養她這嫡母。」
青翟正是大行皇帝為小太子取的乳名。
「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顏素眉頭深鎖。
「情況倒也未必這樣糟,」陳守逸道,「皇后想得到的事難道趙王想不到?他不會讓皇后順順噹噹把這便宜撿去。只要他們有利益衝突,就有我們上下其手的機會。」
他難得正經開回口,徐九英卻不領情:「誰跟你是我們?」
陳守逸被她直斥回去,卻並不惱,連自嘲都還是心平氣和的語氣:「好心當成驢肝肺。」
這句話勾起徐九英的新仇舊恨,冷哼一聲:「好心?你剛剛不還高高興興地等著我大禍臨頭么?」
陳守逸慢條斯里道:「怎麼會?奴對淑妃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宮中內官,誰不會說幾句這樣的好話?只有陳守逸才會連表忠心的套話都說得這麼缺乏誠意。對此,徐淑妃用了一個字表達她的感想:「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