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肚腸
次日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慮及皇帝年幼,儀式已盡量簡化。饒是如此,當皇帝被抱上御座、眾臣下拜之時,小皇帝對著黑壓壓一群人還是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幼帝的冠服乃是特製,過於繁瑣的佩飾已酌情省去不少。然而身為天子,總有些排場不能省減,比如深青袞服上象徵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紋和冕旒上垂掛著的十二串白玉珠。光這十二垂旒就壓得小皇帝抬不起頭,以致在御座上也坐得搖搖晃晃,不得不由中人時時扶著,免得新君一不小心倒栽下來。
小皇帝第一次見群臣,十分害怕,嘴一癟就要哭。好在內官機靈,連忙哄他說一會兒帶他找阿娘,才把他哄得安靜下來。
只是小皇帝年紀雖小,卻也漸漸懂一點事了。雖然剛聽到這消息時高興了一陣,可他很快想到,這幾天照顧他的都是皇后,而且宮人們為了取悅皇后,一直教他管皇后叫阿娘。所以內官答應帶他去找的,並不一定就是他的阿娘。這麼一想,他又怏怏不樂起來。
小皇帝嘟著嘴的模樣群臣看在眼裡,都擔心時間再長會鬧出事故。宰輔之間一個眼神,彼此都有了默契,草草宣讀了新帝的第一道詔旨,將先帝皇後顧氏尊為太后,淑妃徐氏在內的幾位妃嬪則晉封太妃或太儀后便結束了大典。
近代以來,國朝已有常制,諸王母為太妃,公主母為太儀。皇帝生母與嫡母一同尊為太后也不乏先例。以徐淑妃的身份,只封為太妃未免有些委屈。據傳這是重臣們對徐氏不滿,刻意而為的結果。皇帝年紀尚幼,還不知維護生母的地位,徐氏自己又沒公開表示過反對,她的身份便就此確定下來。
大典一結束,內官便抱著小皇帝先回了太后所居宮殿。
一見是太后居處,小皇帝立刻情緒低落。他雖然已經三歲,卻還不愛說話,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他舉起小拳頭沖內官憤怒地揮了好幾下。
內官慌忙哄道:「陛下,陛下,咱們總要先見過太后,才能去見太妃呀。」他想了想,覺得小皇帝可能還沒理解生母徐淑妃已晉為太妃這件事,便又補充一句:「就是陛下的阿娘。」
小皇帝似懂非懂,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內官看。好在他雖身份貴重,卻並沒養成驕橫的性子,很快在內官柔聲寬慰中安靜下來。
內官見他不再鬧了,才抱著他走進殿中。出乎他的意料,徐太妃竟然也在這裡。
母子連心,正和太后說話的徐九英回過頭,一眼就定在兒子身上移不開了。
小皇帝也發現了母親的身影,在內官懷裡掙紮起來。內官不得不放他下地。一落地,小皇帝便搖搖晃晃向徐九英跑過去。他頭上還戴著冕旒,跑動起來愈發頭重腳輕,終於在離徐九英兩步遠時一個不穩,整個人撲在了地上。
殿中人看見小皇帝這模樣都是一聲驚呼。徐九英搶先上前扶了兒子起來。太後面前她不敢造次,便只是把他抱在膝上,替他摘了頭上的冕旒。
小皇帝頭上一輕,頓時覺得世上還是阿娘對他最好。幾天沒見母親的委屈都在這時涌了上來,臉皺成一團,又是要哭的模樣。徐九英連忙輕輕拍他,安撫道:「青翟乖,阿娘在這兒呢。」
她向身後侍女使個眼色,立刻便有人拿出各種小動物的布偶逗他。小皇帝果然破涕為笑,拽著徐九英,一會兒指小狗,一會兒又要小兔子。待徐九英哄得累了,隨手拿塊蜜餅給他時,他已完全忘了之前的不高興,心滿意足地抓著餅吃了起來。彷彿擔心母親又要棄他而去,他吃餅時一隻手還緊緊抓著徐九英的衣袖。徐九英被兒子弄得心都化了,哪裡還顧得上太后?
這期間顧太后一言不發地吃茶,對母子倆的各種小動作視而不見。
徐九英憐愛地看了兒子半天才想起太后還在旁邊。如今正是敏感時節,太后又是個心細的人,說不定會覺得這番母子情深是故意表演給她看的呢。這位現在可是一點不能得罪。她把皇帝放下地,對他說:「去向太後行禮。」
小皇帝不情不願地放下正在吃的餅,走到太後跟前行了家禮。
「皇帝不必多禮。」太后語氣溫和,還命宮人另給了他一個果子。
見太后並無不快的表示,徐九英才放下心來。
小皇帝吃完了手上的餅,眼巴巴地望著徐九英。徐太妃摸著他的頭,輕輕說:「可不能再吃了。」
見時機差不多了,太后便向侍奉皇帝的內官點了點頭。那內官知趣地抱起小皇帝道:「陛下,奴婢帶你出去玩會兒可好?」
小皇帝在宮中一向有專人照料,便是生母也不過是每天來陪他一陣,不會整天都在一起。徐九英陪他玩了這麼久,他的不滿已大為消退。他高高興興地向徐太妃揮了揮手,就抱著內官的脖子不動了。
小皇帝一走,太后便令宮人們都退出去,只留了顏素作陪。
徐九英知道這便要進入正題了,連忙打起精神,笑著道:「這幾天辛苦太后一直照顧青翟。」
「皇帝是我的兒子,」太后微微一笑,「母親照料兒子天經地義,太妃何出此言?」
徐九英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這就是她不喜歡顧氏的原因。沒錯,顧太后對誰都不會缺了禮數,哪怕徐九英在宮中處處受人嘲笑,太后對她都還是這麼客氣。但她的客氣始終帶點居高臨下的意味,有時反而更讓人難受。且顧氏好名,做什麼事都講究個姿態,這又是徐九英看不慣的地方。昨日聽完顏素轉達的話,她直接一掌拍在了妝台上。明明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事,顧氏卻還想顯示自己手段高明,偏不就著她的台階下,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可是再不滿,徐九英也只能放低姿態,笑著道:「太后說得是。日後妾還要多仰仗太后呢。」
太后自然知道徐九英這話言不由衷。她們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利益一致,她又何嘗願意與徐九英這種人打交道?既然雙方都清楚彼此的肚腸,也不必再多作敷衍,徐九英示弱以後,太后便直接進入正題:「皇帝恐怕還得暫時住在我這裡。」
這個結果徐九英也有數,點了點頭,不過神色間終究有些不大自在。
太后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耐著性子解釋:「只有皇帝在我這裡,我才能和趙王談條件。」
徐九英連忙站起身,再次鄭重表態:「妾明白。」
「再說他是皇帝,」太后又道,「遲早也是要離開母親的。」
徐九英賠笑道:「話雖這樣說,可青翟才三歲……」
這點太后倒也同意:「皇帝現在還年幼,沒有人照料終不妥,何況目下局面並不太平,並不急在一時。」
這話總算合了徐九英心意,連聲附和:「正是呢。先帝才剛走,就有人想欺負咱們孤兒寡母了。」
太后一雙妙目在徐九英身上轉了一轉,輕輕嘆了口氣。雖說徐氏不蠢,可她說話未免過於直接了。
徐九英揣摸太后神色,猜到太后定是在腹誹她不夠委婉,摸著鼻子道:「太后恕罪,妾大字不識幾個,實在不會繞著彎說話。」
太后也知道徐九英的斤兩,笑著道:「直來直去也有直來直去的好處。我們也別兜圈子了,說說吧,你都有什麼打算?」
徐九英坐直了身體,一本正經道:「咱們在內宮,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是最後才知道。朝堂上的事,咱們必須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不,不止是得到消息,還要有人能替咱們說話。」
這也是太后的想法。她點頭贊同:「不錯。朝政不能全由外臣做主。先帝在世的最後一年多由你伴駕,可曾與你面授機宜?」
徐九英迷惑地看了一眼顏素。顏素知道她肯定沒聽懂太后的話,低聲向她解釋了「面授機宜」的意思。徐九英聽完抿了抿嘴唇,卻又很快笑道:「先帝曾經說過,青翟太小,由後宮和朝臣一道打理朝政比較妥當。」
太后慢慢轉動著手裡的金盞,不置可否地重複:「後宮主政?」
顏素適時插口:「先帝說這句話時,奴也在場。先帝說婦人臨朝聽政雖有弊端,然終不是長久之勢,一旦皇帝成年便須奉還大政,倒是比將權柄歸於臣下來得穩妥。」
太后不語。先帝也許確實有這意思,可他遺詔中說得十分含糊,只說大事不決者,可由太后裁斷。何為大事?又何為不決?且先帝說的是太后,而不是皇后,這一字之差也耐人尋味。皇帝生母也有可能成為太后,這是否意味著徐氏也可參與政事?正因有此顧慮,大臣們才聯合趙王向太后建議,只將徐九英奉為太妃,免得她將來有理由擾亂朝綱。可雙方若要合作,就沒有再壓著她的道理。
太后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拿定主意,笑著道:「將皇帝生母一同尊為太后,國朝也有先例。你是皇帝生母,替他打理朝政也順理成章。不如由我出面,把你太后的名份定下來,日後你我二人一道理政?」
她語氣溫和,但目光卻一刻不離徐九英,審慎地觀察著她的反應。
徐九英卻似乎嚇了一跳,脫口而出:「那可不成!」
太后微微詫異:「怎麼?你不願意當太后?」
「不是不願意當太后,」徐九英眼珠轉了轉,賠笑道,「只是聽政這種事實在太難為妾了。妾連字都不認得幾個,別說拿主意,光聽他們說話妾都犯暈。政事妾弄不明白,還是麻煩太后吧。」
太后笑著嗔了一句:「怎麼倒成了我的事?」
「先帝常和妾說太后能幹。妾相信太后一定能打理好。」徐九英信誓旦旦地說。
太后打量她神色不似作偽,慢慢收斂了笑意,放下茶盞道:「你可知你這是將權力拱手相讓?你今日讓了容易,他日再想拿回去可就難了。將來可別後悔。」
徐九英咧嘴一笑:「這有什麼好後悔的?妾早就想明白了,對妾來說,青翟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平平安安,什麼事都好商量。」
太後點頭:「這倒是句實話。」
「另外……」徐九英說到這裡,第一次直視太后,微微一笑,「太后不是要看妾的誠意嗎?不知這份誠意,太后可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