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徐九英沒有參加接下來的討論。留下這句話和木匣后,她就轉身出去了。眾人都知道她話中所指何人,是以對她的離場都予以理解。
太后和姚潛看著面前的木匣,不免有幾分遲疑。徐九英至今不曾告訴他們匣中存放的是什麼東西,只說是十分要緊的物事。此時就要揭底,兩人心中多少有些打鼓,只希望先帝留下的果真是能助他們脫困的錦囊妙計。見太后遲遲不動,陳進興主動起身,打開了那個匣子。
匣內只有一張對摺成兩半的黃色麻紙。陳進興將紙頁展開,攤平在案上,然後退到一旁。諸人這才得以細看面前的這張紙:麻紙一尺見方,上面並無文字。可是紙頁的左下方卻有一個墨色花押並一個朱印。這花押和印跡,在場之人都不陌生。
雖然都已心中瞭然,但除陳進興之外的人還是將目光轉向太后,等待她的確認。
太后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點頭肯定:「先帝。」
一張空白的詔書。這就是先帝留給徐太妃的最後依仗。
太后審視著先帝的花押,心情略微複雜。先帝為徐氏母子安排後路是意料中事,她並不會覺得驚訝。令她意外的是先帝留下的竟是這樣一件東西。空白詔書意味著只要徐九英願意,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發布命令,並且將其做為先帝的遺命行使。
雖然這樣的詔書只有一道,但要是徐九英野心勃勃,這已足夠她在朝中掀起驚濤駭浪;又或者徐九英欠缺智慧,她也很可能將這僅有一次的機會輕易浪費掉。先帝留下這道空詔,不僅代表他放心徐九英的人品,也表明他認可徐九英的判斷力,相信她能把握使用這件武器的正確時機。
這樣想著,太后又將目光轉向陳進興。在場的人里,他是唯一不曾對這份空白詔書表示驚訝的人。之前她也曾經疑惑過,以陳進興素來的精明油滑,徐九英如何保障他的忠心?從這份詔書以及陳進興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早就知道先帝留下的是什麼。甚至……徐九英正是利用這道詔書的威攝力來保持他的忠誠?
察覺到太后的打量,陳進興抬了下眼睛。看出她眼中的疑惑,他微微點了下頭,肯定她的猜測。徐太妃不但一早就給他看過了這道詔書,還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只要他敢有任何異動,她就會用這道空詔致他於死地。
太后垂目。不止是陳進興,她想,還有竇懷仙。恐怕也是因為見過了這道詔書,竇懷仙才會倒向徐九英。至少到目前為止,徐九英都很好地利用了先帝給她的優勢。
韋裕和趙伯陽都老於官場,雖然不像太后那樣知道內情,但看到這份詔書後也很快猜到其中關鍵,並在心裡重新評估徐太妃。只有姚潛沒在此事上想得太深,而是注視著徐太妃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雖然心思各異,但這道空白遺詔確實解決了他們目前的困境。經過討論,眾人確定了這道將以先帝名義發出的詔令內容,並一致同意由姚潛擬詔。
姚潛肅然領命,退去別室,準備草擬。因為這道詔令極其重要,姚潛並不急於動筆,而是在庭中漫步,試圖先理清思緒。踱到迴廊上時,他不經意地抬眼,驀然看見坐在楓樹下的人影。他微微詫異,駐足觀望,發現是徐太妃帶著小皇帝在園中玩耍。
抵達劍州之後,一行人終於擺脫了倉皇的狀態,也有暇給小皇帝添置新的玩物。皇帝最愛玩的鞠球從布球換成了精緻的軟皮球,鞠杖也從普通的木棍變成了精美的雕花杖。此時他正舉著鞠杖練習擊球。
鞠球在他的擊打下,於半空中劃出一道極漂亮的曲線。往常這時,徐九英必會為他喝彩。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他回頭望向母親,發現她正在走神。這無疑讓小皇帝微微不滿。他噘著嘴走到她面前,無聲地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徐九英發現了兒子,敷衍地摸了摸他的頭頂,仍舊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姚潛注視這一幕良久,終於決定上前敘話:「太妃。」
徐九英聞聲回頭,發現是他,扯了下嘴角:「是你啊。」頓了一頓,她又接著問:「你們商量好了?」
「是。」姚潛點頭,又將商議的結果向她轉述了一遍。
徐太妃聽了,並無反對之意:「你們決定就好。」
她以為姚潛是奉命來告知她討論的結果,聽完后便揮手讓他退下。可是姚潛並沒有離開,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徐九英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姚潛仍然站在她身旁,微覺尷尬,輕咳一聲后客客氣氣地問:「姚都使還有事?」
「臣……」姚潛躊躇片刻,慢慢開了口,「臣與陳監軍共事的時間不算長,但臣對監軍的為人和才智十分佩服。」
徐九英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又提起陳守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姚潛續道:「陳監軍在西川的所為,臣都看在眼裡。和戎人作戰時監軍一直衝在前面。最後決戰的時候,監軍一度面臨兇險。雖然幸運脫困,卻還是受了些傷。即便如此,他也未在戰後作任何休整,而是立刻與臣一道移師昆明。因為擔心京師有變,一確認戎人無力再來進犯,他便馬不停蹄趕赴京都。太妃應該知道,擅離職守乃是大罪。即使有使君替他遮掩,他仍擔著不小的風險。但是為了朝廷,為了陛下、太妃,他還是寧願冒險而為……」
「你到底想說什麼?」徐九英打斷他。
姚潛嘆息:「監軍盡心儘力為太妃做事,但他出了意外,太妃卻無動於衷,老實說臣是有過不平的。但是適才聽了太妃的話,臣才知道之前是臣誤會了太妃。太妃與監軍相處的時間遠甚於臣,心情只會比臣更加沉痛,又怎麼會真的漠然視之?」
「所以呢?」
姚潛用柔和的目光看她:「失去陳監軍是無法估量的損失。太妃大局為重,固然可敬。但是臣以為,與其強忍悲痛,倒不如抒發出來。這時的眼淚並不可恥。」
徐九英拿出木匣時說的那句話令姚潛窺探到她的真實情緒,也令他擔心徐太妃的精神狀態,怕她過於壓抑自己的情緒,以致鬱結於心,故而特意過來開導。不過徐九英之後的反應卻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聽完他這番話,徐九英臉上並無分毫感動之色,而是把姚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淡淡道:「有什麼好哭的?」
姚潛有些意外,但他沉住了氣,沒有出聲。
徐九英輕輕嗤笑一聲:「你以為我剛才坐在這裡是在難過?」
「不是嗎?」姚潛愕然。
「當然不是!」徐九英毫不猶豫道,「我問你,陳守逸這麼拚命,難道是為了讓我在這裡哭哭啼啼?」
「這應該……不是……」姚潛回答。
「那不就結了?」徐九英攤手,「既然不是,我為什麼要哭?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管我怎麼哭,也不可能再把陳守逸帶回來。你說得對,我和他認識的時間遠遠超過你,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走到今天,不是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有他,還有三娘。現在他和三娘都不在我身邊了,我更要打起精神。因為他們費這麼大力氣,不是為了讓我在這裡傷心難過。我要是輕易讓人打倒了,才是對不起他們!」
姚潛渾身一振。他從沒想過會從徐太妃口中聽到這麼擲地有聲的話。
可是徐九英還沒完。她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我不會讓他們的心血白費。你也用不著擔心我。我早想好了。他們要是死了,我就給他們報仇。青翟的皇位我會搶回來,害他們的那個人,我也會收拾掉。然後我會好好活著,連他們的份也一起活下去,替他們活出個樣子來,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這才是不辜負他們!」
姚潛啞口無言。如果徐九英說的是她真實的想法,那她遠比他想像的強大。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姚潛回頭,發現是太后和陳進興站。也不知兩人在這裡聽了多久。
徐九英原本還在慷慨激昂,可是對上陳進興,就有點心虛。她雖和陳進興接觸不多,但幾年下來,她看得出陳進興是真心喜歡陳守逸這個養子。而陳守逸是為了替她搶回先帝的東西才出的事。她再有想法,面對陳進興時,終究還是有幾分氣短。
太后似乎察覺到徐九英的尷尬,對她微微一笑:「我們那邊剛剛結束,找姚都使有一點事。」
「哦,你們聊。」徐九英如釋重負,連忙牽著小皇帝走了。
姚潛也順勢接話:「不知太后還有什麼吩咐?」
太后溫和道:「是關於那道詔旨……」
她和姚潛邊走邊說。陳進興卻沒有立即跟上他們,而是對著徐九英消失的方向張望了許久,輕笑著吐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