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賈環番外
賈小環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不是爹爹和娘親的孩子,而是傳說中的二叔和一個叫趙姨娘的潑辣低俗的女人所生。他有一個以他為恥的姐姐,一個時而視他為空氣時而視他如眼中釘的嫡母,一個徹底假裝他不存在的長嫂,一個被寵得如寶似玉比皇子們還金貴的嫡兄和一堆心眼子偏到胯骨軸兒上去的長輩。
從他記事起,每天看到的全都是以祖母賈老太太為首的全家人對寶玉的寵愛無雙,聽到的全都是闔家上下對寶玉的歌功頌德,而他只能站在角落裡看著,聽著,羨慕著,妒忌著。事實上,這種被無視的生活還是相當不錯的呢,一旦被注意到,他們就會獰笑著抓他去和寶玉作比較,然後把他批評的一無是處,從氣質不如寶玉高貴到相貌不如寶玉討喜,從學習不如寶玉用功再到服飾沒有寶玉精美,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他們說不出。
賈小環在夢中冷笑——
高貴?他也想高貴。可是行嗎?嫡庶之差,天壤之別,何況他又是個不得寵的,有幾個膽子敢在嫡子面前高貴?
討喜?這完全是一個主觀命題。單論長相,桃花眼、巴掌臉、尖下頜、小骨架的他可絕對要比鬢如刀裁、面若滿月的寶玉精緻多了。只是長輩們喜歡的是寶玉那副圓圓胖胖,像個招財貓似的模樣,而他吃不著那些養人的東西,自然是出落的瘦瘦小小的。成日里有一頓沒一頓的,偶爾生個小病也沒人好生照看,那臉色,自然是不會紅潤健康了。如果說,連這個都算是他的錯的話,那不若干脆說他不該出生算了。
學習?他發誓,從進家學的第一天起,他就要比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七天*,八天打架的寶玉認真得多。可是一個到六歲還不識半個大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還本來就啟蒙晚的孩子,除非天縱奇才,否則怎麼可能比兩三歲上便有人口授了數千字並十幾首詩,從啟蒙開始就有專門業師詳加指點,又多了念了三四年書的兄長懂得多呢?他的父親,從來不曾教導過他,卻每每在他說錯話做錯事以後非打即罵。他的母親,一門心思只為討好老爺,好去太太面前賣弄,整日里想得都是怎樣多討幾件衣裳首飾,對他只是確定沒病沒災,有口飯吃就什麼也不管了。何況,以她家生奴才的出身,自己個兒尚不通文墨呢,就是想教他也不行啊。若她像那周姨娘似的,是個窮秀才的女兒抬進的門,恐怕太太就不會容忍他和他姐姐的存在了。
說到他姐姐,那絕對是一個奇葩。有關他服飾不得體的批判,最先就是從她那裡傳出來的。這位姐姐和賈小環不同,自小是跟著太太長大的,又和他們那個嗜好軟妹子的嫡兄感情彌堅,因此在老祖宗面前也有兩分體面。為了保住這份體面,聰明的姐姐小小年紀就知道要跟他和姨娘劃清界限,同時拚命討好嫡母、嫡兄。三天一換花樣,都不帶重複的。打從開始學女紅,這才算有了固定方案,三天兩頭做了針線去孝敬那兩母子,一雙鞋,摳了做做完摳,折騰了大半個月,皇上穿的都沒這麼費神。那天,拿了新鞋巴巴的去給寶玉試,他在一旁看著撇嘴,恰好被姐姐大人看見了,當即拉長了臉,劈頭蓋腦一頓數落,從髮帶到鞋襪,就沒有她挑不出毛病的地方來。他挨了那些話都沒哭,只不過就回了一句『沒人管的都這樣』。結果,他那位堅強的姐姐就哭開了,眼淚巴叉的哭喊著:難道我生來便該是做鞋的嗎?賈小環錯愕,你自己上杆子要做的,有人逼你不成?他姐弟倆的事情,嫡兄非要插一腳進來,蹦著高兒的叫他道歉,又是要告訴老太太,又要告訴太太的,叫嚷個沒完。賈小環就納悶了,他說錯了嗎?沒人管他難道不是實話?怎麼他們做得他卻說不得?
他還就是說不得。逢年過節的家宴上,他從來不被允許上桌,鬧過兩回,被老祖宗照臉唾了一口,璉二嫂子拎著耳朵,潑辣的罵他,他爹操著板子,幾乎把他揍了個半死……
從此,賈小環沉寂了下來。他開始放縱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反正只要不被人發現就行了。而不被人發現實在是太簡單了,因為壓根兒就沒有人關注他呀!於是,他逃課,他翹家,去逛街,去耍錢,去和上不得高台盤的混混朋友們吆五喝六的穿過長街,恁地逍遙。
偌大的賈府依舊醉生夢死。
十里長街葬孫媳,豪華別墅迎貴妃,進香打醮滿城宣,芳園名花四時香。
忽然一天風變了,百年大廈轟然倒。威名赫赫榮寧府,灰飛煙滅墮塵埃。
賈小環飄在半空中,冷眼看著他威嚴貴氣的祖母一命嗚呼,他道學嚴謹的老爹披枷戴鎖,他金尊玉貴的嫡兄鋃鐺入獄,他不近人情的胞姐登船遠嫁……一切的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與他無關,好像做夢一樣。
事實上,真的跟做夢一樣。就連那個時常擾人清夢的聲音都一樣——
「環兒,環兒!」一個恁地讓他不爽的聲音扒在耳邊,伴隨著『噼噼啪啪』的打屁股聲,一刻不停的騷擾著他難得的噩夢。
噩夢?賈小環悚然驚醒,面前,一張比噩夢更恐怖的大臉擠進視線:「環兒乖寶貝,朕實在不知道這個姿勢對你而言是這樣的費力啊!」
「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賈小環炸毛,奮力蹬出小細腿兒,指望著把身上死死壓著的豺狼踹飛,只不過,他忽略了一個重點——他家小攻剛剛友情提示過的,他們在一個時辰前試圖完成的高難度動作導致了他至少三刻鐘的昏厥。在這個時候起飛腿,可想而知,賈小環將不得不延長他使用龍床的時間了。
咬著被角的賈小環內牛:這日子過的,還不如做夢呢!
等到賈小環終於能在不藉助外力的情況下爬下龍床的時候,上元節都開始了。賈小環被假公濟私說要去微服私訪結果拉著他微服私奔的頂頭上司緊緊拽著,以體察民情為由,兩人拎著猜謎得來的花燈從小吃街東頭吃到西頭,最後兩個人都撐得上不了車了,於是相約去郊外散步消食。
漫步在皚皚白雪之中,皇小攻想賣弄一下文采,於是,長吸了一口氣,打算給賈小受朗誦詩歌:「啊……哈咳咳咳!」
這不能怪皇小攻,任誰突然見到一望無際的天地之間猛然冒出個人頭來都會嗆著。只見前面微微的雪影里,有個身披破爛的勉強能分辨出是大紅色的猩猩氈斗篷,光頭赤腳的青年人,木頭樁子一樣的杵在那裡。
賈小環大驚。這人的相貌,如果去掉臉上橫的、豎的不知道怎麼弄出來的疤瘌,腦袋上蓄起長發,再換上一身華服,簡直就和他夢中的嫡兄賈寶玉一模一樣了。
皇小攻正在戒備,卻見他家小受一臉驚疑不定,遊魂一樣的就要前走,皇小攻趕忙去攔,兩人一交錯,再抬頭,卻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賈小環猛揉眼睛,突地,斜刺里撲出一個帶發的尼姑來,瘸著一條腿,手中捧個破碗,一疊聲的喊著:「寶玉,寶玉,我化到齋飯了。」一面喊著,一面顛簸著轉過一個小坡,倏然不見。
兩人傻傻的站在雪地上,半晌,皇小攻揉了揉眼睛,扭頭問道:「環兒,你剛才看到了什麼嗎?」
賈小受獃獃的回道:「好像做了場夢。」
皇小攻點點頭:「那咱們回宮去睡覺吧!」說罷,牽起小手就要開拔。
沒走上兩步,又一個叫魂兒一樣的聲音飄來:「我兒,寶玉兒,回來啊,你回來,我兒……」兩人真的跟做夢一樣,屏氣凝神,看著一個可能原先很富態,但是現在很貧瘠,因此皮都耷拉了的老太太,頭髮花白,臉龐浮腫,破衣爛衫,兩腳趿拉著不對稱的舊鞋,也或者是比較堅硬的襪子,在雪地里連滾帶爬的踅摸著什麼。後面一群瘦骨伶仃的尼姑拿著繩子、棒子,氣喘吁吁的追上,一棒打昏,然後用繩子捆了,拉縴一樣的在雪地上拖行。為首的老尼不乾不淨的咕噥著:「老不死的貨,還以為自己是賈家太太么?香油錢就那麼一丁點兒,還天天給咱們找麻煩,趕緊來股風,收了她去多好著呢!阿彌陀佛,弟子失言了,佛祖慈悲,勿怪勿怪!」
皇小攻覺得很新鮮,他自小在宮裡長大,平生頭一回玩微服私訪,就訪出了這麼一場耐人回味的大戲,真是不虛此行。於是,他非常一言堂的拍板道:「環兒寶貝,以後我們每年都『微服私訪』一次吧!」
賈小環的思緒猛然從剛才那一幕中抽離,狠瞪了皇小攻一眼:「白龍魚服是大忌,你給我消停點兒。」
皇小攻裝委屈:「那怎麼辦?上元佳節,總不能不慶祝吧!」
賈小受怒道:「宮裡佳肴如山美酒填池,擎等著你去禍貨呢!」
皇小攻明媚的憂傷了:「可我只願與你單獨相聚。」
賈小受被感染了,不由自主的放軟了口氣:「那依你說,要怎麼辦?」
皇小攻倏地扒掉了披著裝相的小綿羊皮,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大野狼嘴臉,亢奮無比:「回宮,滾床單!哎哎哎,快來人,給朕抓牢榮安郡王,別讓他跑了,對了,拿繩子來,捆結實點兒,但是別弄傷了他!哎呀寶貝兒啊,朕今天受到神尼啟發,咱們再換個新樣式好不好?」
賈小環奮力掙扎在一群人高馬大的大內侍衛中間:「唔唔唔,餒墳蛋!唔唔唔。」
皇小攻笑得無比蕩漾:「起駕,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開張,公映捧出,紅樓再夢,本文相關,隆重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