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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風第三次駐足於工作室前。
他三次拜訪小提琴製作師秦如樂的故事,倒與歷史上劉備三顧茅廬的典故有暗合之意。
他依舊叩響了門,前來應門的仍舊還是吳詠香。這讓他們兩個人都頗為意外。
「吳小姐,打擾你了,」伊風說道,「請問秦先生在嗎?我這次來……」
還未等他問完,一陣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語,「進來吧!」
伊風朝著工作室一番粗略的掃視,看到室內一個鼻樑上架著眼鏡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張琴桌旁理頭專註地雕刻著一個琴頭。
「你可以進來了,」吳詠香臉上的猶豫被一陣淺淺的欣喜所代替,「那就是我的老師秦如樂,真沒想到你還會來第三次。」
說完,伊風便隨著她來到秦先生面前。他放下手中還未完成的琴頭,摘下眼鏡隨手擱在散滿木屑的桌面上,回過頭望著一旁的伊風,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就是那個已經來找過我兩次的人嗎?」
「是的,」伊風同情臉色有些僵硬地接道,「我是慕名前來找秦先生來幫我修復一把小提琴,這把提琴對於我很珍貴。」
「沒有一個前來修復提琴的人不說自己的提琴很珍貴?可是既然很珍貴卻為什麼就這麼容易弄壞呢?」
秦如樂的話語讓伊風頓時啞口無言。
「琴呢?」秦如樂並不期待伊風能給出答案。向每一個前來修復提琴的人提出這麼一個苛刻的問題,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
伊風連忙放下肩上挎著的琴匣,擱在桌上打開匣子從中小心地取出小提琴遞給桌旁的秦先生。秦如樂接過他手中的提琴,翻了幾轉粗略地打量了幾眼,動作之中並沒有像伊風那般小心翼翼。
「你有什麼要求嗎?」秦如樂將提琴放回到琴匣中,突然說道,神情悠然。
聽到他的問話,伊風一時沒明白,怔怔地望著他。
「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老師已經答應幫你修復提琴了。」一旁的吳詠香暗自替伊風高興,催促著他。
「哦,」伊風明白過來地說道,「我希望能修復與以前一模一樣。」
「你將拉一首什麼風格的曲子?」秦先生說道。
他的這一問再一次讓伊風困惑不已,依舊是一旁的吳詠香幫他釋疑。她笑著說道:「這是老師的『規矩』,也是他作最後決定的依據。因為平時有太多太多的人慕名而來製作或修復提琴,面對這麼多的應求,老師不可能一一滿足每一個提琴演奏者的請求。於是,老師便在答應他們的請求之前讓他們各自演奏一首樂曲,再來根據演奏的效果來確定要不要答應他們的請求。好琴只有在出色的提琴演奏者手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也只有出色的提琴演奏者才會真正熱愛手中的好琴。這如同古人說的一句話,良駒配英雄。」
聽完她的解釋后,伊風朝著秦先生望了一眼,眼神中明顯多了一分敬服,若有所思地接道:「好吧,那我試試!」
話音剛落,吳詠香就向伊風遞過一把嶄新的小提琴,似乎她早已就預想到他會答應演奏。伊風順手從她的手中接過提琴,嫻熟地將腮托擱在肩上,做好拉奏前的準備姿勢。
一段並不過分的快板被奏響了,琴聲在他的弓弦下彷彿散發出一分燥熱與不安,正如樂曲名字的性格一樣。
巴洛克時代維瓦爾第所作的小提琴套曲《四季》中的第二首協奏曲《夏》,聽完第一個樂章的一個樂段后,秦如樂便想到了他拉奏的旋律的來源。他眼睛一亮,心裡莫名地對他產生了幾分好感,因為他沒有想到他會拉奏這首他很喜歡的曲子。隨後,吳詠香也聯想到了這個名字。
隨著弦音的過後,第一樂章之後的第二樂章開始呈現了出來,這是一首慢板與快板相交替的樂曲,演奏的效果正如維瓦爾第所題的詩一樣,「蒼蠅與一群發怒的土蜂因害怕驚雷而狂飛不停,令人不得安寧」。不安寧並沒有結束,樂曲進入了第三樂章——一個急板樂段。
漸漸地,他心中的那份蜇伏了很久的煩燥似乎是被同樣煩燥不安的琴聲激化並且愈來愈沉重。隨著樂思的延續,他的思緒飄蕩了起來。
他的心情何常不是樂曲中的旋律那般不安,他時常有著一種錯覺,他似乎在倒退,儘管他每天都在努力地學習新的樂理知識,在不遺餘力地寫作,在專註地學習一些音樂名字的作品。比之以前,他的確快樂了很多,不再那麼的悲傷孤單,可是他並沒有感到太多的幸福……伊風無邊地神遊著。
剎那間,彷彿整個樂段的聲音就像一片片雲彩墜了下來,一下子落在了陸地上,發出一陣聲響后便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室內良久的沉默。
「你心裡在想什麼?」秦如樂朝著發怔的伊風問道。
「吶,」伊風木愣了一下,敷衍地接道,「沒什麼。」
「好吧,那你過兩個禮拜后再來取提琴吧!」秦如樂主動給了一個時間期限。
「兩個禮拜?」看來這個時間期限出乎於伊風的料想,「秦先生,我怕來不及,因為我等著急用,怕是等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可不可以在兩天內修復好這把小提琴?」
「兩個禮拜縮減成兩天,這怎麼可能呢?」吳詠香為他的要求大吃一驚。
伊風不知怎麼去開口爭取,於是索性緘默不語。而秦如樂也是默默不語,安靜地用一種若有若無的目光注視著伊風。
「在兩天內修復好這把小提琴,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秦如樂突然問道,「但我從這把提琴的傷痕來看,似乎是人為的損傷,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人為損傷。為什麼小提琴會傷成這樣呢?」
「是我……」伊風突然停頓了下來,彷彿如鯁在喉似的。
「罷了,」秦先生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但又覺得自己的這份好奇心似乎有些強人所難,於是連忙說道,「用兩天來修復提琴,時間有些緊迫,所以要加緊功夫了。」
「這樣吧,香香,你幫我聯繫一下家裡師母,告知她一聲,就說我這兩天有些忙就不回去了,呆在工作室里,讓她要好好地照顧好自己,早晨起來后要記得喝一杯溫開水,吃早餐時要……」秦如樂轉向一旁的助理吳詠香說道,僵硬的神情中多了幾分柔和。
「要喝一杯牛奶,不要吃油炸的東西,晚上睡覺之前要喝一杯牛奶,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吳詠香搶過她老師的話頭,笑著繼續說道,「老師,這些囑咐的話我都能倒背如流了,老師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向師母一一地轉告這些的。」說完,她便離開了提琴製作室片刻。
「秦先生,我能不能也叫你一聲老師?」伊風突然說問道,「因為我想在這兩天里觀看你如何來修復提琴的過程,如果可以的話,也許我還能幫上一些忙。」
聽到伊風懇切的請求,秦老師頗感一些意外,帶著一種把握不定的眼神掃量了一下伊風,思慮了片刻之後,說道,「好的,或許你還真的可以幫上一些忙。」
秦如樂的這句話並非無的放矢,也不是空穴來風。後來在修復的過程中,他無意間發現伊風在鑒別提琴音色方面,卻有著罕見的異能。在修F孔時,他每一次都需要傾聽所發出弦音的音色來進行鑒別。可是當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時,伊風卻早已準確無誤地鑒別出音色的好壞。
「琴頸破損處終於被修復好了,接下來該是刷漆了。」秦如樂嘆息了一口氣,終於放鬆下來,對著一旁聚精會神觀看的伊風說道。
「刷漆?」伊風高興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把提琴已經和以前差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地,秦如樂原本輕鬆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甚至有些憤懣。他近乎斥責地說道,「什麼叫差不多?在音樂世界里,是不容許存在這個詞語的。小提琴看似是一件很簡單的樂器,但實際上它卻有著非常非常複雜的結構。它的構造非常薄,有的地方只有一兩毫米。」
「要知道小提琴是由七十多個零件整合而成,而且這些零件都是經手工修削而成,當中所用的林材,即使是取自同一棵樹木,在物理學上的性質和表現狀態也會大相徑庭。」秦如樂的論據變得豐富起來,「也就是說,以相同的一套弧度和厚度,用不同的木料製作出來的提琴,它所發出的音色表現必然會有所不同,從而不能保持演奏性能的一致性,這樣會影響演奏的效果,甚至會……」說完這兒,秦如樂突然意識到了自己過激的行為,停頓了下來。
「不好意思,剛才我失態了。」秦如樂為自己的言辭道歉著。
「秦老師教訓得是,在音樂世界里,是不容許存在這個詞語的,有時一開始便懷著一種差不多的僥倖心理去寫作樂曲,到最後總會發現結果卻與原來腦海中所預想的演奏效果差之千里,總感覺差一些什麼,這種結果並不是我所想要的那種意境。」伊風誠懇地說道,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結。
聽到伊風的話語后,秦如樂心中的擔憂隱去了。他接過話題,「其實給小提琴刷漆這是提琴製作的最後一個環節,但也是一個不可以忽視的環節。因為在製作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失誤、磕碰、掉肉或遇到自然的油囊傷疤,如果直接刷漆,可能會使受傷的地方油漆凸凹不平,甚至會出現色差,從而直接影響提琴的整體藝術效果,所以我通常會對提琴進行白琴處理,接著刷封底漆,再為提琴進行第一次上色,之後為提琴上清漆,最後給提琴開邊。你聽說過『1704』……」
這時,吳詠香急匆匆地趕過來,打斷了秦老師的話語。被告知有國外一個著名的交響樂團的電話需要他親自去接聽后,他吩咐了一聲「香香,你來替我講解一下『1704』相關的知識」后,便扔下話題匆匆地離開了。
吳詠香並沒有跟上去,而是接上了被秦老師顧不上的話題,一本正經地說道:「老師所提到的『1704』不僅可以作為修復油漆使用,也可以作為正常的提琴油漆使用。如果作為正常的提琴油漆使用,配方中的粗蟲膠的比例就要減半,要配合紅寶石或檸檬漆片使用更為合適。這樣它的顏色透明、富有華麗和金黃色和橙黃色。怎麼樣,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聽到她的詢問,伊風苦笑了一番,因為她口的這些知識對於他來說,如同一枚從未見過的綠葉。
吳詠香察覺到他臉上的羞愧后,轉過話題,輕鬆地說道,「那好,你想知道提琴哪一方面的知識?」
「我還沒有想好,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伊風坦誠地說道,「秦老師……很厲害嗎?」
「呃?」吳詠香沒有預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但只是稍微一愣,捧著嘴笑著接過話意,「至少我的眼中,老師很厲害。他擁有非常淵薄的文化底蘊,對提琴的製作、修復工藝在國內幾乎無人可比,老師現在已經是『埃拉』會員了。」
「什麼是『埃拉』?」
「哦,『埃拉』是國際提琴製作大師協會的簡稱,」她說道,「這個協會彙集了國際知名的提琴製作大師,目前全世界僅有180多個會員,而我們中國人在這個協會只有三位。進入這個協會,就如同是對你專業能力的一個資格認定。」
「你知道嗎?老師現在接的電話是美國愛樂交響樂樂團打過來的,」她繼續說道,「這樣的電話,我們每天都會接到好幾回,國際知名樂團或演奏家的琴如果在巡演中出了問題,他們會打電話過來問,這裡有沒有『埃拉』?當被告知有后,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把琴交給這個人去修理。不管這把琴是幾百萬美金,他都可以放心地交給他去修理……」
……
片晌之後,秦老師帶著一種滿意的微笑回來。他高興而又輕鬆地說道,「今晚就可以回家了。」
聽到他的這句話,伊風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但你放心,我一定會修復好你的提琴后才會回家的,」秦老師補充道,「這是我一向的原則,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終。」
於是,秦老師重新繼續著剛才停下來的修復工藝。一旁認真觀摩的伊風逐漸地為他精湛嫻熟的修復工藝而折服,甚至著迷。有時因為面板上某一小點處的顏色與周圍的顏色產生了一種色差,即使這種色差並不很容易被察覺到,但他仍會重新為這一處色彩不均勻的地方進行補顏色。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頓時讓伊風暗自羞愧至極。
終於,一把嶄新的小提琴被複原了。伊風愛不釋手地察看著手中的小提琴。
「你可以簡單地調試一下音準。」秦如樂向伊風提議道。
於是很快,伊風便在四根琴弦上分別試著拉響了幾個音,所發出的聲音讓他大吃一驚。
「怎麼樣?還可以嗎?」一旁的秦如樂問道。
「太好了,」伊風的情緒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原本被摔壞的小提琴不僅可以被修復得一模一樣,而且現在小提琴所發出的聲音比以前更有靈氣、純凈、細緻,好像還有更多的音色變化。」
「是嗎?」秦如樂會心地說道,「這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你自己的功勞。」
「我自己的功勞?」
「你這把提琴原本就是一把工藝純真的高檔提琴,所用的木料也是很稀少的,」秦如樂說道,「提琴演奏的時間越長,聲音也就會越圓滿,因為有很多錯綜複雜的因素會影響到最後的演奏效果。為什麼義大利十七或十八世紀的古琴價值可達到一千萬美金,當然這其中也有其它的商業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它本身的特色。經過歲月的沉澱,古琴拉奏時產生的磨擦會讓先前小提琴製作過程中所存在的空隙或不契合的點漸漸地消去,彼此之間反而磋合起來,所發出的音色也就好聽起來。」
「是我一時竟忽略了這些。」伊風內疚地說道。
「是呀,有很多美的東西在一開始都很容易讓人忽略,可是當人們失去后,才發現它的珍貴,知道它的美。」秦如樂出人意料地嘆息道,「尤其是那些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東西或人。其實,你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被樂評家們讚譽為一個頗有天賦的作曲家和鋼琴家。」
「你怎麼知道的?」
「這有什麼難的,」秦如樂反倒被伊風的這一發問而惹得笑了起來,「現在到處媒體報刊鋪天蓋地地報道你的事迹,你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些媒體和樂評家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一個喜歡聽音樂的人恐怕沒有人沒有聽過你的故事和音樂,尤其是你以前創作的那首《e小調小提琴奏鳴曲》,就像秋天裡的一縷帶著香味的和風,音色很純真幽婉,給人一種特別靜謐的感覺。」
「沒想到秦老師也喜歡這首樂曲,」伊風如同找到了知音一般的興奮地說道,「我也很喜歡這首曲子,每當我感到心情很糟糕或煩燥不寧時,我都會去聽這首樂曲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這種感覺很特別。」
「是呀,這種感覺很特別,」秦如樂將伊風最後的一句話重複了一回,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那是因為你在創作這首作品時把整個心都放進了這首樂曲中。一個作品要有情感在其中,沒有情感的作品談不上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品。比如,音樂有節奏,琴頭在製作的過程中同樣也是有節奏感的,尤其是斯特拉迪瓦里製作的琴頭。它的琴頭頭一圈比較平,第二圈停頓了一下,從深到淺,似乎有了一個準備工作。然後使勁地一轉,第二次再旋律的時候比第一圈要快一些,這種節奏感正如巴洛克音樂或維瓦爾第的音樂節奏一樣。」
伊風為他豐富的知識所吸引。
「所以我們要像愛護自己一樣去愛護它們,包括我們的愛情。有很多的東西比它的表面很有內涵,很值得我們去珍惜……」
提琴修復好了,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與秦如樂的一席對話,讓伊風感到竟猶未盡。然深晚的天色催促著他們各自就此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