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第 233 章
她是王家長女,文國公唯一的女兒,受盡萬千寵愛,從一出生就一直活在讚美之中。
她熟讀經史子集、精通琴棋書畫,莫說是女子,便是耕讀傳世的男子也不見得會比她文章做的更好。
這些都是王家賦予她的,賦予她超然的身份,賦予她出色的才華,以及她不得不挑起的,傳宗接代傳承王家血脈的責任,她生來就要承擔的責任。
沒有人問過她的想法,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是她必須承受的。
可她一點都不想要。
不想要高貴的身份、被人稱讚的才華、更不想承擔那厚重的如枷鎖一樣禁錮她的責任。
她只是個被人擺布的牽線木偶。
招婿入贅,成親生子,傳承家族血脈,這便是她活著的意義。
她一點也不開心。
那個叫溫烈的男人,總是笑呵呵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邊,極盡所能地哄她開心,他長得不難看,反而還有一種男性獨有的陽剛之美。
可她卻嫌棄、厭惡他。
嫌棄他出身鄉野、厭惡他是父親挑選的,厭惡他是別人塞給她的,不是她自己選的。
所以,她從不曾給他一個溫柔的笑意,對他總是冷冰冰的。
他好像總是樂此不疲地守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的情緒,不管她如何發脾氣,如何冷淡,他都好像從來不會生氣一樣,好像有無盡的耐心來包容她。
就像是全身的力氣都打在了棉花上一樣,他毫不為意,她意興闌珊。
她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明明是個堂堂男子漢卻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的樣子,不喜歡他明明不喜歡詩詞歌賦卻為了討好她而拚命讀書的樣子,更不喜歡他雙目明亮地看著她,又無奈又歡喜又帶了幾分寵溺,就像是大人在看鬧脾氣的孩子的一樣。
雖然不承認,但她心裡知道,她對他與其說是厭惡,倒不如說是羨慕。
憑什麼他就拋開家族的枷鎖、拋棄身上的責任不顧一切地入贅到王家來,而她卻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憑什麼他能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拼了性命去追求,不顧一切地去討好,只為能跟心上人在一起,而她卻連走出去認識別的男子的機會有沒有?
憑什麼!憑什麼!
她絕不讓他得逞,他想要的就是與她兩情相悅,夫唱婦隨,她偏不讓他如願。
所以,當懷有身孕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他趕了出去,與他別室而居。
他依然是溫柔的、體貼的、有耐心的。
若是他偶爾露出的精明強幹與父親的讚不絕口,他真懷疑他是不是個只會笑著說好的傻瓜。
他每天都來看她,她卻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她心裡憋著一口氣,至於是在氣誰,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她抱著小小的九郎在花園玩耍,讓九郎看花看蝴蝶,一抬頭才發現他靜靜地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正雙眸含笑柔情似水地看著她。
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慌,待反應過來,心頭的火氣更大了:「是誰讓你來的?不是說了以後有我的地方你不許來嗎?還不快走。」
可他沒走,不僅沒走,反而還朝她走了過來。
她抱著九郎,轉身就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了,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用一種哄孩子的語氣哄她:「抱真,你還要跟我慪氣到什麼時候?」
她臉上火辣辣燙得厲害,掙了幾下沒掙開,就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響亮的巴掌讓他們兩人都驚呆了。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心裡七上八下慌得厲害,卻也感覺到氣憤,這是她頭一次見到他變臉。
原來,他並不是對她百般容忍的,原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原來他對她的好都是假裝的。
她心裡很疼,說出來的話如刀子一樣:「我說了不許你碰我,我討厭你,討厭與你有關的所有事!」
他心神巨震,目中都是不敢置信與心痛。
她突然生出后怕來,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二人對視良久,他只是輕聲道:「別鬧了,你怎麼還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她不由跳起來,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事事都依著她,像看孩子一樣看著她,她不需要他這樣對她。
「看不清的是你,我有多厭惡你,你難道不知道嗎?」她知道她說的話會傷他的心,知道他會痛會難過,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對自己這副深情款款的樣子,她瞪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有跟你有關的一切,都讓我深深厭惡,如果可以,我恨不能你永遠從我面前消失,你別費勁了,你休想得到我的心。」
話剛說完,懷中的九郎便哇哇大哭起來,她冷笑一聲:「包括九郎,他身上有你的血,一樣令我厭惡。」
她將孩子朝溫烈懷中一塞,轉身就走。
從那之後,他就變了,不再朝她身邊湊。她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同時也有一種憤怒。
原來你對我,也不過如此。
兩看相厭,倒也正好。只是在父親面前,兩個人卻不得不做出恩愛的樣子來。
九郎三歲那年,父親病逝,她在家中守孝,醉心於琴棋書畫,常常一整天待在書房,與他更是形同陌路。
等二十七個月父孝守完,她應邀出任蕊珠書院的書畫夫子,才感覺身上的枷鎖去掉了,她走出了王家,可以做她喜歡做的事情了。
她喜歡書院里的氣氛,喜歡那些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喜歡她們圍著她叫先生朝氣蓬勃的樣子。
然後,她就遇到了榮王。
她與他一見如故,她嚮往自由,他也是。她不想要王家女的身份,他也遺憾生於帝王家。他們對琴時生生相和,作畫時心有靈犀,他知她、懂她、憐惜她。
她終於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她是多麼歡喜,幾乎是耀武揚威地跑去跟溫烈說,她也有喜歡的人了,她再也不要在王家呆了。
她想看他生氣,想看他憤怒,想看他暴跳如雷,想看他得知真相時扭曲的臉。
可是她失望了,他沒有生氣,也不問那個人是誰,只淡淡地告訴她,他病了,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她暴跳如雷,痛恨地看著他,他怎麼能這樣,憑什麼阻止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不信他會生病,不信他活不久。
榮王還在等她的消息,三番兩次派了人來催她離開王家。
她明明可以不顧一切的走掉,明明可以收拾了東西離開,可心裡卻不知怎麼回事,一直告訴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到底在等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等來了他病重的消息,等來了他快死的消息。
他怎麼能死呢,他不能死的,他答應過父親要照顧王家、照顧她一輩子的,他怎麼能半路就撂挑子呢。
他想一死了之留下王家牽絆住她,他想讓她心有愧疚不離開他,他休想,她絕不讓他得逞。
她要讓他知道,他就是死了,她也要離開。他就是死了,也休想痛痛快快、輕輕鬆鬆、了無牽挂地閉眼。
可他還是死了,不顧她的憤怒、不理她的挑釁,永永遠遠地離開了她。
還有九郎,他們的兒子,也恨死了她。
她記得,那幾天是她這輩子最痛苦的幾天。
先是他病重,陷入彌留之際,接著是他們爭吵被九郎撞破,九郎跌入湖中,人是被打撈上來,可命懸一線,高燒不醒。
二叔父見她一個人撐不起來,就打發人去河北接回娘家喝喜酒的二嬸嬸與小堂妹回來。誰知道接人的人還沒到,送喪的人就來了。
二嬸嬸娘家失了一場大火,二嬸嬸、小堂妹與她娘家上下三十餘口,悉數喪命火海。
二叔父聽此噩耗,當場昏倒。
五天後,溫烈心裡記掛著高燒不醒的九郎,睜著眼睛斷了氣。
她的天塌了。
她撲到溫烈的棺槨上,一遍一遍地喚他的名字,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著他的棺木,他走了,她該怎麼辦?
她不知道外院的管事是誰,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前來弔唁的人,不知道對牌在什麼地方……她甚至連他是什麼地方的人都不知道!
她竟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只能看著小小的九郎不顧發著高燒安排庶務、主持喪葬事宜、找人照顧二叔父,看著他才九歲就強撐著把整個文國公府的門庭支撐了起來。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的丈夫,那個叫溫烈的男子,為了她做了多少事,為她承擔了多少責任。他為她撐起了一片天空,由著她任性,由著她不食人間煙火,由著她任意妄為。
便是他死了,還教會了他們的兒子,繼續撐著整個王家。
那原本都是她的責任,那原本都該是她做的事。
她究竟幹了什麼,究竟錯過了什麼,究竟是多麼的可憐無知,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拚命地回憶跟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拚命地回憶他的音容笑貌他說的話,她才發現,她竟然一點都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只在他的卧室發現了一本手札,那上面記載著他跟她第一次見面時是多麼的驚喜,他第一次登王家門將其他競爭者趕走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他們成親時他的欣喜若狂,她生孩子時他的緊張心痛,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都是她的名字-抱真。
他叫她抱真,那是成親第二天的事情,她憎恨他成親當晚的魯莽,恨他弄疼了她,用一種仇恨地語氣命令他:「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從那以後,他果然沒有叫過她抱真,只叫她大小姐!
眼淚一次又一次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終於找到了喜歡的人,可是晚了,晚了!
他死了,她的心也跟著死了。
至於跟榮王的風花雪月,那算什麼,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而已。
她去見了榮王,跟他道歉,讓他不必等她。
可她沒想到,榮王竟然迷.奸了她,在她丈夫死後不滿百天,在她兒子用小小的肩膀支應門庭的時候。
榮王用齷齪的手段強佔了她,不僅對她做盡□□之事,還拿了她貼身的小衣,威脅她:「你只管去死,我會立刻將你我之間的事抖出去,到時候讓世人看看,文國公府的抱真夫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她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沒有一頭碰死在溫烈的棺槨上,若她真死了,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
不會懷了虐種又打下,不會一次一次受榮王那個畜生□□,不會聽他用陰毒地聲音喚她的名字,不會知道溫郎的死,是他找人動的手腳,更不會知道他還在九郎身邊安插了人,只要她敢反抗,他就報復九郎……
九郎還小,她已經害死了丈夫,卻不能再害死九郎了。
她的身子算什麼,他喜歡,就任他□□便是。
只恨她有眼無珠,引狼入室,她只能小意溫柔地服侍他,低眉順眼地應承他,等九郎長大可以自保,等她有合適的時機再報仇雪恨。
所以,她怎麼可能會為他生下虐種呢,她總是喝避孕湯,就是沒喝避孕湯懷孕的那幾次,她也偷偷地將虐種打掉了。
她恨他,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她的九郎沒有辜負她的期望,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終於可以為父報仇了。
她引了榮王去永壽寺,卻給九郎留了一個玉佩,告訴他那個人的真實身份。
他終於死了,終於死在了九郎的手中。
她這麼多年的仇,也終於報了。
也該她到九泉之下像父親母親贖罪了,她讓王家蒙羞,丟盡了王家的臉。
還有溫郎,她欠他一聲對不起,他臨終前說的,如果有來生,他寧願不曾遇到她。是的,她不配遇到他,不配他那樣傾心相待。
眼淚不停地落下來,她知道終於可以解脫了。
抱真夫人毫不留戀地把頭放進打了結的汗巾子中,用力踢開了板凳……
頭疼,全身都疼,像散了架一樣的疼。
或許,這就是死亡的感覺。
「姑娘,姑娘,醒醒,醒醒……」
這聲音,怎地如此熟悉?
抱真夫人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面前的赫然就是溫烈,他一雙如墨玉一般的眸子正看著她。
她一把抓了他的衣裳,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溫郎,溫郎,對不起,對不起……」
溫烈不過是偶然發現這山崖邊有幾縷絲帛,便懷疑是有人失足跌下去了,他見那痕迹很新,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想法吊了下來,沒想到還真有一個十分貌美的小姑娘,只是昏了過去。
沒想到她醒了之後就一把撲倒自己懷裡,直讓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怎麼京城的小娘子都這般奔放嗎?
待見她放聲大哭,喊著溫郎,才知道她是受了驚嚇,將自己錯認了旁人。
他便順勢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她:「沒事,沒事,都過去了,有我在呢,有我在這裡呢。」
抱真哭夠了,才發現自己身處懸崖底下,全身都是傷痕,而溫烈並不認識她,只以姑娘稱呼她。
她太陽穴就「突突」直跳,一把抓住了溫烈的胳膊:「溫郎,這裡是地獄嗎?」
地獄里哪裡會有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呢?若真是地獄,他就是在這樣的地獄呆一輩子也願意。
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衣衫也破了很多,露出不該露的地方來。
溫烈臉有些發燙,把臉轉到別處:「不是地獄。」只怕是天堂。
「那我這是在做夢嗎?」她眼角含淚,急急地要知道答案。
「不是夢。」
或者是美麗的春.夢吧,夢醒了,就結束了。
這樣的小姑娘非富即貴,他怎麼能宵想?
「不是夢……」抱真喃喃自語,說不上來是悲是喜。
她沒死,她沒下地獄,而是來到了第一次跟溫郎相遇的地方,又回到了從前。
她還沒害死溫郎,還沒有做那些錯事。
可是……溫郎已經厭惡了她,說寧願沒有遇到她……
抱真心痛如錐,淚如雨下。
溫烈見了,恨不能去擦乾她的眼淚,讓她別哭了。
小姑娘哭得肝腸寸斷,他看著心裡也悶悶的。
「別哭了。」他終於沒忍住,用手指替她抹去眼淚,然後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包在她身上,然後抱了她起來。
「別怕,我不會丟下你的,我這就送你回家,你見到家人,睡一覺就好了。」
抱真眨了眨眼睛,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見了。
溫烈被她盯得紅了臉,只得將自己的胸膛挺了挺,用哄妹妹的語氣哄她:「別看了,我又不會消失,我在這裡呢,你睡一覺。」
「那你不走?」
「嗯,不走。」
「不會丟下我不管?」
「嗯,不會丟下你……」
抱真捨不得閉眼,只一遍又一遍地問他,見他毫不耐煩,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便突然鼓起了湧起:「那你願意娶我嗎?」
溫烈抱著她的手頓了頓,他看了她的身子,又這樣抱了她。
一抹緋紅爬上了他的臉頰,他不敢低頭看懷中的人,只盯著前方那漸漸落下去的日頭道:「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