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議事堂在慕宅後院,庭院僻靜幽深,四周參天古木環繞,平時輕易不得容人進出。堂內供奉著岐鳳會歷任首領牌位,堂外瓦檐之上一隻金黃鳳凰塑像振翅欲飛。
慕哲還沒到時便聽到鐘聲響起,那意味著議事堂有重要會議。鐘聲悠悠蕩蕩在寂靜深遠的慕家庭院里回蕩,許多僕從侍女都駐足朝後院方向望去。
等踏進了議事堂,慕哲才發現這堂內分左右兩邊整整齊齊站滿了人,幾乎在岐鳳會內他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已經到齊。
慕哲和慕寧悄無聲息各自站在了一邊。
正前方,聞人意和向啟一人一邊幫慕蒼南披上玄色長袍,而慕蒼南面前,易高馳半跪在地上,幫他將腰帶仔細系好。
易高馳是岐鳳會第一殺手,也是慕蒼南身邊的貼身護衛,名號「鳳衛」。鳳衛一職代代相傳,如今跟隨在慕蒼南身邊的是易高馳,而站在他身側不遠一個容貌白皙清秀的少年則是他的徒弟,下一任鳳衛傳人,名叫花成萱。
慕哲很少見到易高馳。雖然是慕蒼南的貼身護衛,可是易高馳很少在慕家出現,往往只在慕蒼南外出之後隨行保護,也時常奉命外出執行任務。
看今天這個陣仗,慕哲相信一定是幫會出了大事。
等到易高馳系好腰帶,幫他整理完袍角,慕蒼南在正前方的寬大木椅上坐了下來。他並沒有多看慕哲和慕寧一眼,而是沉聲道:「把華輝帶上來。」
慕哲聞言一愣。
華輝是什麼人?華輝是慕蒼南幾十年的兄弟,年齡比慕蒼南還大,輩分比聞人意還高。雖然自慕蒼南執掌岐鳳會之後大力扶持聞人意和向啟幾個年輕人的勢力,可華輝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動。他手裡握著岐鳳會四分之一的生意,手下也一群死忠兄弟,服從他更甚於忠誠於慕蒼南。
聞人意、向啟、華輝,再加上一個遠在外星礦場的燕杉,是慕蒼南之下掌握了岐鳳會絕大多數權利,聞人意和向啟對慕蒼南忠心耿耿,而燕杉只是個分外精明的生意人,剩下一個華輝為人直率,時常與慕蒼南作對。
許多人都認為慕蒼南要拿華輝開刀是遲早的事情。
只是慕哲並不清楚這些,他只記得小時候華輝來慕家時還抱過他,也偷偷給他糖吃,沒想到今天卻眼見到華輝被人給押送進來,逼迫著跪在地上。
華輝身上大概是有傷,緊隨著他的還有兩個年輕人也被推了進來,傷痕纍纍半趴半跪倒在地上。
這似乎是岐鳳會內部的一次清洗。
慕哲沒來由緊張起來,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看了一眼站在對面的慕寧。
慕寧只是面無表情地看向華輝。
「咳,」華輝咳了一聲,嗓子里像卡了什麼東西,他抬起頭,有些聲嘶力竭地喊道:「慕蒼南!」
慕蒼南沉沉嘆一口氣,「華輝,岐鳳會有哪一處虧待了你?兄弟們又有哪一處對不住你?」
華輝恨聲說道:「你冤枉我!」
慕蒼南神色之間似乎有些傷感,「我冤枉你?這麼多年的兄弟,如果不是信任,我會讓你坐到現在的位置?而你卻一邊和我們稱兄道弟,一邊勾結軍部出賣會內消息打壓岐鳳會,你現在說我冤枉你?」
華輝狠狠看他,「從你上位的那天起,就在謀划著有一天要除掉我了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慕蒼南緩緩搖頭,「我不跟你做口舌之爭,」說完,他朝聞人意看了一眼,點頭示意道,「聞人。」
聞人意上前半步,用手指輕彈一下右手手腕的手環,隨後在面前的空氣屏上按了幾下。
慕哲感覺到手環微震,提示是否接收信息。
他抬起手選擇接受信息,同時看到這議事廳里其他人紛紛用手環開始接收聞人意那裡傳來的信息。
信息以非常快的速度接收完畢,慕哲看到面前只有自己能看清的空氣屏上出現了大量文字和圖片內容,其中有詳細的關於華輝加密后發送給軍部的關於岐鳳會在南海岸一個地下軍工基地的相關信息。這本來就是一個秘密基地,沒有經過登記備案,軍部很快便派人徹查,將基地給侵吞了。而其中關於華輝的加密文件、傳送方式、解密方法,甚至是軍部的接應人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基地被軍部清查卻並沒有查到岐鳳會頭上,無非是因為岐鳳會內部提前得了消息,雖然沒辦法將整個基地撤離,卻已經將工作人員全部撤離,同時毀掉了基地生產的絕密信息和核心部件。
慕哲看著那麼詳細的信息不禁有些暗暗心驚,這些所謂華輝叛變的證據實在太清晰了,其中甚至有一張華輝手下人和軍部人接觸的照片,如果當時能夠拍到這張照片,說明華輝身邊的人早就在慕蒼南的監視之下了不是嗎?
慕蒼南犧牲了一個軍工基地,目的就是要有足夠的罪證,可以一次將華輝置於死地吧?
慕哲忍不住又去看華輝,突然覺得他好像越發蒼老了。壽命增長,相伴隨的是歲月流逝的減慢,十幾年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很可能在外觀上一點變化都沒有,而華輝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跟慕哲記憶中的他相比,顯得蒼老了不少。
「慕先生,」端正站在慕哲對面的一個高大中年人突然開口,「我有些疑問。」
慕哲不禁朝他看去,視線餘光卻注意到慕寧雙臂緩緩抱到胸前。
慕蒼南沒有開口,而是聞人意說道:「有疑問你可以說。」
中年人蹙了蹙眉,沉聲道:「華輝背叛的證據,慕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收集的?」
聞人意不急不緩地說道:「你想說什麼?」
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兄弟,慕先生早就知道華輝有心背叛,為何不阻止?要等發展到如今不可挽回的地步?」
聞人意說道:「證據是別人給我們的,如果不是基地出事,慕先生也從來沒有懷疑到華輝頭上。」
「誰給的?」中年人問道。
聞人意冷聲道:「你這是要套我們的話?你對慕先生有意見?為了一個岐鳳會的叛徒?」
慕蒼南在此時卻開口說道:「軍部的人給的。」
除了慕蒼南身邊的幾個人,這議事堂里其他人都有些愣怔。
慕蒼南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軍部可以收買我們的人,我們自然也可以收買軍部的人。你們之中有些人是華輝提拔起來的我知道,不忘本是好事,可是要跟著華輝勾結軍部,那就是岐鳳會的叛徒。放任叛徒,只會害了我們更多兄弟的性命,所以今天我一個叛徒都不會放過。」
他話音方落,眾人只見到之前站出來質疑的那個中年人突然倒了下去。
毫無徵兆的,慕哲只見到站在慕蒼南不遠處的花成萱還抬著一隻手,黑亮亮的槍管仍然對準著中年人倒下的方向。
那一槍正中中年人的眉心,沒人見到花成萱是何時出手的,甚至慕哲也沒有完全捕捉到花成萱的動作。
雖然沒有慕蒼南的命令,但是花成萱這一槍一定是出自慕蒼南的授意,他要做的就是打死第一隻出頭鳥。
慕蒼南面無表情問道:「還有嗎?」
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即便那中間還有人在為了華輝憤憤不平。
易高馳對花成萱點點頭,慕哲只看到花成萱細長手指翻飛,將那柄槍迅速拆解摺疊,一隻手拉開口袋,另一隻手將摺疊后的槍丟了進去。
議事堂里氣氛沉悶而壓抑。
慕蒼南一言不發等待這沉默維持了兩分鐘之後,說道:「既然沒有人了,那麼我們現在來處理幫會的叛徒,華輝。」
華輝已經受了重創,此時奄奄一息,他抬起頭看向慕蒼南,說道:「呸!」
慕蒼南不過冷笑一聲,並不打算給他最後說話的機會,而是在此時突然沉聲喚道:「慕哲。」
慕哲聞言一愣,抬起頭朝慕蒼南看去。
慕蒼南也正看著慕哲,臉上不含絲毫溫情,他說:「清除叛徒,你來執行吧。」
那一瞬間慕哲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全身僵硬了一下,他看到整個議事堂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其中包括一直沉默的慕寧。那些目光十分複雜,但是並沒有一道目光是在關心他。
慕哲從小到大接受過許多訓練,用鴻籌的話來說,他們接受訓練的主要目的是自保,而並不是殘殺,因為他們有帝國最強大的武器,這其中還包含了像鴻籌、花成萱這些一流的高手。
他知道自己是有些軟弱的,容易動感情,這其實並不好。向啟曾經暗示過他,或許除了過於精緻的容貌,他的軟弱也已經被慕蒼南察覺了,所以相比起慕寧,慕蒼南並不那麼喜歡他。
慕蒼南計劃清除華輝計劃了那麼久的時間,到了現在,華輝已經束手就擒,慕蒼南也已經殺雞儆猴壓下了那群還想要為華輝出頭的人,只需要一槍解決了華輝就什麼都結束了。慕哲卻不明白為什麼這槍一定要他來開。
可是不管為什麼,慕蒼南的命令慕哲從來就沒有辦法抗拒。
花成萱從易高馳那裡接過一柄槍,用絨布細細擦拭了放在旁邊茶几的托盤上,隨後一隻手托起托盤朝慕哲走過來。
慕哲看他步伐沉穩地走到自己面前,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指將托盤托高,面無表情遞到自己面前。
華輝艱難地撐起身體又被人重重踩了下去。
慕哲竟然為他有些難過,想起這個男人曾經風光的模樣,憶起他一臉豪爽的笑容將自己高高抱起的有力手臂。
「我可能下不了手,但是我不得不動手……」慕哲心裡想著,他從來沒殺過人,第一個將要殺死的人,是他曾經親密接觸過的長輩。
慕哲伸手探向花成萱托起的托盤裡那隻冰冷的銀色小槍,那是一柄微型高能粒子束髮射器,粒子束的巨大能量能夠瞬間將華輝轟成灰燼,沒有一絲痛苦。
然而他的手還沒伸到時,斜里探出一隻手來搶走了那柄槍,然後毫不留情拉開保險栓射擊,整個動作乾淨利落,絲毫沒有遲疑。
華輝瞬間由一個鮮活的*化作了空氣中飄散的齏粉。
慕哲轉過頭去,只看到慕寧耳畔輕輕垂落的捲髮。
慕寧將槍丟回花成萱的托盤裡,花成萱難以察覺地微微撇嘴。
慕蒼南用力一拍座椅扶手,喝道:「慕寧!」
慕寧與慕哲同時半跪在地。
慕哲和慕寧被留在議事堂內罰跪,所有人都離開了,議事堂內燈光暗去,只剩下前方慕家先祖牌位前殘燭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芒。
慕哲和慕寧都□□著上身,穿一條單薄長褲,慕蒼南令人關閉了議事堂內供暖。很快堂內殘餘溫度散去,深冬涼意一點點滲透進來。
很冷,可是還在自己身體承受的範圍之內,慕哲明白慕蒼南的每一次懲罰都是對於他們身體和意志的磨練,比這更重的懲罰都忍受過,並沒有覺得有什麼難以堅持的。
只是慕哲忍不住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心想為什麼那時候要遲疑呢?他本來不該遲疑,因為就算他不動手,華輝今天照樣會死。他的遲疑並不是因為他在可憐華輝,只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在抗拒殺人而已。
那為什麼慕寧又要越俎代庖,違抗慕蒼南的命令動手殺了華輝呢?為了讓他完不成任務,還是為了讓慕蒼南在以後更看不上他?
慕哲有些不明白。
慕寧就在他身邊不遠,在格外寧靜的深夜,他能夠聽到慕寧平緩的呼吸聲。即便不去看不去聽,慕寧的存在還是那麼明顯,一刻也無法忽略。
慕哲突然就回憶起了小時候,有一次慕寧被夢蘭罰跪,他堅持在院子里陪著慕寧一起跪。那時候兩個人肩並著肩,自己抬起手去碰慕寧的手背,被慕寧抓住了手指。
到了這時,慕哲轉過頭去,借著燭火那一點虛弱光明看向慕寧垂在身邊的右手,那乾淨修長的手指卻早已經褪去了兒時的稚弱,指節根根分明,充滿了野性的力道。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慕哲的視線,慕寧雖然仍舊直直望向前方,原本因為放鬆而微微彎曲的五指一隻接著一隻緩緩握緊成堅硬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