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返虛花樹
纖細柔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拂過白玉琴面,留下一串動人清響,旋律清越,暗含幾分凌亂,訴說著主人不平的心緒。
一陣風吹過,秋葉簌簌落下,輪椅滾動聲傳來,顧玄薇停了手,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眺望遠方。
「顧姑娘,為何不彈了?」
身後的謝天闌看著她的背影,目光中蘊含著複雜濃稠的情感,只是這些情緒,只有在顧玄薇看不到的地方才會展露。
顧玄薇沒有回頭,而是抿了抿唇,並不答話。
見此情景,謝天闌猶豫了一下,驀然想起前天夜裡,顧玄薇突然撲到他身上,直言他喜歡她的模樣,那帶淚的笑靨明如朝露,又燦如夏花,他當時不可遏制的被難言的情緒所佔滿,愛戀、心動、愧疚、自卑……種種情感紛至沓來,無法言說,他當時只能僵立當場,感受著懷中人的溫度,難辨前世今生。
他話語因此滯了一滯,回神後方才開口繼續:「我觀此琴不凡,你或可……」
顧玄薇聞言長睫一顫,也許是長時間不說話的緣故,她的聲音竟有些喑啞:「我在琴身中,發現了斷代的音功傳承。」
謝天闌聞言眼睛大亮,他自從發現此琴后就一直抱有這個期待,如今期待不曾落空,立時驚喜萬分:「可有——」
「有。」
他的話未問完,顧玄薇便開口問道:「如此隱秘之事,你之前是如何知道的?」
她驟然轉頭看向謝天闌,面容清冷,眼神研判,道不盡的攝人心魄。
顧玄薇本是天資聰穎之人,在謝天闌有意無意的提點下,隔日便找到了其中關竅,再聯想到之前謝天闌看到此琴時異乎尋常的驚喜,自然疑竇叢生。
謝天闌一怔之後,眼神微閃,別開眼道:「我此前閱覽某本古籍時有所發現……」
顧玄薇見他熟悉的神情,就知道問不出什麼了。
因為這種神情她見得太多了,她早就發現謝天闌對她的態度奇異複雜,她所能觸到的,只是展露在水面的冰山一角。
若是旁人,顧玄薇心中自會對此人種下懷疑的種子,而此時此刻,她的心境卻不如尋常……
前日她坦誠心事,謝天闌落荒而逃,她本想讓他理理思緒也好,想不到他避了一日後,現在瞧他神色,竟是有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打算。
如若真的無情便罷了,偏偏她能察覺出這個男人隱匿著的情感,猶如大海般深沉晦暗,可每當她進一步時,他卻退得遠遠的,將一切藏得不留痕迹。
但是——
顧玄薇突然無聲勾唇,露出了笑容。
她無法回頭了,早在這個人無聲無息的侵入她的內心時,就註定她不會回頭了。
她慢慢的捻起一束黑髮在指尖纏繞,黑與白對比出別樣的美感,她清清亮亮的目光盯著謝天闌,輕柔曼聲道:「琴匣中有一門失傳內功,名為夢華心經,玄異非常,有重鑄丹田之效。」
她露出了些許惋惜神色:「可惜你情況與我不同,乃是根基破損,此法卻是對你無效。」
謝天闌聞言搖搖頭,並無失落:「沒關係,對你有效便好。」
下一刻,顧玄薇忽然湊近了他。
謝天闌一時不查,被她湊近,連忙想退,卻發現後背正好抵住了木屋牆壁,瞧著顧玄薇近在咫尺的面龐,謝天闌頃刻心跳如擂,立刻屏住了呼吸。
見此情形,顧玄薇對著他用黑布遮住的面容,緩緩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個人將自己裹得太好,情緒也埋藏得太深,對她一躲再躲,但恰恰就是這種舉動,讓顧玄薇瞧出了端倪。
因為在乎,所以隱藏。
就如同他臉上的黑布,初時他也是坦蕩的露出那張縱橫交錯的臉,並不在乎她的觀感,如今卻是難得摘下,這個舉動已經說明了問題,他開始害怕她看到他毀容的臉,因為他開始在乎她了。
這一頭的謝天闌則心跳更快,一開始的時候,他能很清楚的區分前世的顧玄薇與今生的顧玄薇,但久而久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是否是他相思過度的錯覺,今生的顧玄薇與前世的她越發相似,常常讓謝天闌產生時光錯亂之感,難辨自己究竟身在何時何地。
尤其是此時的這個笑,這種隱隱帶著幽暗氣息的眼神,與前世的顧玄薇幾乎就是同一個人。
「對我當然有效……」顧玄薇語調低了下來,婉轉又甜蜜,對著謝天闌吐氣如蘭:「你說我若重鑄武功,第一件事應當做什麼呢?」
謝天闌本能回道:「當然是離開這裡。」
「那個時候,你呢?」顧玄薇眨眨眼。
「我?」謝天闌反倒是愣住了,眼中澀意流過,別開視線道:「我還是我。」
顧玄薇噗嗤一笑,退開了身體,似乎方才只是玩鬧心思,如今已經歇了。
謝天闌壓抑在腹腔的那口氣終於緩緩吐出,隨著這股氣一泄,他心中也一陣空落,彷彿方才心底的那抹悵然也被隨之帶走,空蕩蕩的什麼也不剩了。
結果顧玄薇的話音又再次響起:
「是的,你還是你。」
只是那個時候,你是會永遠在我身邊,再也躲不開了。
……
在蘇幻兒出現的時候,顧玄薇其實未曾察覺到謝天闌以死成全她的心思。
所以到了那個時候,她才會那麼不可置信、那麼痛苦、那麼憤怒,這些情緒到了極致,讓她反而失去了太多情緒,整個人被濃濃的絕望籠罩。
謝天闌倒在顧玄薇腿邊,感受著生命的流逝,看著從她臉上留下來的血淚,心中大慟,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神魂劇烈動搖,他甚至在懷疑他是不是錯了,他這一直以來的堅持是不是只是源於自卑心理,他早早就愛上了顧玄薇,只是不敢面對,所以幻想出了一個無法捨棄的前世。
也是在這個時刻,他才緩緩吐露心語:「玄薇……我向來自負豁達,就算落到廢人境地,當時也不曾後悔抱怨過前事種種……可在遇到你之後,我開始後悔,甚至常常幻想人生能夠重來,讓我能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
這一世,他偏偏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遇到她,也許在不一樣的境遇下,他能有邁出一步的勇氣。
而上一世,他沒有珍惜。
他最後看了顧玄薇一眼,而這一眼,讓謝天闌的瞳孔驀然放大。
他的瞳孔裡面倒映著顧玄薇雪玉般的面容,那張被濃稠的絕望偏執所籠罩的面容,與他前世臨死時所見的顧玄薇,一模一樣。
迴光返照之際,他腦中靈光連連,猶如佛前開悟般,瞬間了悟了因果。
是她!
他絕不可能認錯她!
「玄薇,我好後悔……」視線模糊,謝天闌的意識不可倒轉的歸入了黑暗。
他領悟得太晚了……
我之前世,汝之來生。
……
煙波飄渺的白玉京宮苑中,一個地火匯聚的小院里,專門開闢了出來,此時正矗立著一座三丈高的煉丹爐,在煉丹爐旁,擺放著大把大把的珍惜藥材,潔白如雲的雪蓮,猶如人形的人蔘,肥厚深紅的靈芝,全部處理好攤放在一側,彷彿隨時可以進入丹爐。
怪醫黎永壽此時也失去了往日悠哉的模樣,有些焦躁的在煉丹爐旁來回的跺著步。
忽而聽到一聲呼嘯,黎永壽麵前人影一閃,一襲青衣的顧玄薇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伸手遞來了一個一尺長的玉盒,單這玉盒,就堪稱價值連城。
饒是黎永壽到了這把年紀,此時也是雙手顫抖的接過了玉盒,緩緩打開。
一根奇異的小樹苗出現在了他的眼中。
「葉如彎月,火樹銀花,果色如焰,世間竟真有返虛花樹!」
他復抬頭看了顧玄薇一眼,眼神尤為複雜:「你竟真的將它取了回來,還是整株。」
三月三,空冥島上的奇珍寶葯返虛花樹長成,傳聞此物乃是活死人丹的主材,將在一夕之間開花結果,乃是杏林空前盛事,江湖上無數醫道宗師匯聚,更有各大頂尖勢力高手在旁,準備爭奪那十三枚返虛果。
結果就在當日,顧玄薇從天而降,憑藉布置與宗師武力,力壓各方頂尖先天強者乃至三位宗師,不止一顆不落的奪走了果實,還生生將返虛花樹齊根斬斷,直接帶回了白玉京。
「師傅!」少女呼聲傳來,顧玄薇的大弟子向小柏和蕭冰聞聲齊齊趕來。
時間一晃已過了整整一年,向小柏變化尤其大,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婷婷少女,然而眉宇間糅合了赤子般的純然與超乎同齡人的沉穩,走出去也是讓人挪不開眼的美人。
蕭冰此時也不負平日懶散模樣,神情也是有些焦急,在看到顧玄薇首尾俱全,那份焦急才褪去了。
向小柏心中擔心,不若蕭冰內斂,此時直接問道:「師傅,您沒受傷吧?」
聽得這話,滿腹心神皆放在返虛樹上的黎永壽這才醒悟,連忙朝顧玄薇看去。
這一看果然看出了問題,身為精通望氣之術的醫道宗師,他看到顧玄薇印堂發青,顯然是重傷之相,這下不禁變了臉色。
顧玄薇已進階宗師之境,心靈武功皆盡完滿,堪稱無漏之身,這樣的實力還能受傷並讓人看出端倪,又可見受傷之重。
蕭冰與向小柏一見黎永壽的表情變化,心中哪裡有不明白的,向小柏想著這一年來師傅閉門不出,幾乎所有時間都守著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不免心中不平:「您這是何苦,為了那個……」
下一刻,她的話就卡在喉嚨里。
因為顧玄薇側頭,看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就叫向小柏渾身一顫,委屈害怕襲來,饒是她向來沉穩遠超同齡人,也立刻猶如被家長訓斥的孩童一般頃刻就紅了眼,雙膝一軟,啪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蕭冰見狀心中咯噔一響,一步上前,向顧玄薇投去一個目光。
顧玄薇這才長睫微覆,收回了目光,但也不再言語,轉身拂袖而去。
向小柏咬緊了牙,跪地不起。
蕭冰在一旁也看得不忍,嘆了一聲:「起來吧,下次別再去觸你師傅的霉頭,那個人……」
她輕嘆一聲,道:「可是她的逆鱗所在。」
……
顧玄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房間里多布青絲垂幔,雅緻飄渺,隨風搖曳,環環罩住南面的床鋪。
往日里,她的步履輕飄,行走之間,這些垂曼根本碰不到她的衣角一絲一毫,如今,短短從卧房到床鋪的這段距離,她已經掛了三次紗幔。
最後一步,在靠近床鋪之時,她竟然被木欄絆倒,一下子跌入了床鋪中。
她的腦袋正落在了一個人的胸口上,青絲如緞,散滿了此人白色的中衣。
透過薄薄的衣衫,顧玄薇甚至能感受到身下人的肌理輪廓,只是,沒有一點熱度,也不冷,而是介於冰冷與溫熱之間,讓人在一線希望與絕望之中煎熬。
「這次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天闌……」
似乎想到了什麼,顧玄薇閉上眼,緩緩勾起嘴角,像是陷入了甜美的夢鄉,連黑色的血液正從她嘴角溢出,也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