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三夜
第三十三夜
**
中秋節那天,祝靜稍微提早了一點從醫院離開。
一出醫院的大門,就看見彭然正站在路口等她,彭然今天顯然是特意打扮過了,不僅穿了藍白相間的裙子,還化了妝,綁了頭髮,小家碧玉的模樣盡顯。
她走到彭然身邊,上下打量對方一眼,「真是女為悅己者容。」
彭然害羞了,拍她一下,「你這大美人就別揶揄我了。」
「不是,」祝靜搖搖頭,「我是單純覺得,既然花了這份心思,對方也應該能體會到。」
「真的嗎?」彭然的臉色都變了,一片紅暈,「我覺得他可能早就看過很多更好看的女孩子了……」
「祝靜,給我點勇氣吧,」彭然雙手握了握拳,「這估計是我這輩子到現在做的最大膽的事情了。」
祝靜思慮半晌,伸出手,象徵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準備等到晚上放天燈的時候對他說。」彭然深呼吸了一口氣,「那時候氣氛也應該是最合適的。」
祝靜看了看她的臉龐,心裡忽然浮現起了一絲說不出的滋味。
…
晚飯後的特別甜點月餅本來就已經足夠讓孩子們比平時更興奮幾倍,等祝靜和彭然拿出了一大袋做天燈的材料時,孩子們的尖叫聲都差點把他們的耳膜都震破了。
馮校長看著孩子們那麼高興,也十分欣慰,作為在場的唯一幾位成年人,馮校長、列儂、彭然連同祝靜便自然而然地擔任起了教孩子們做天燈的指導人。
「彭然姐姐,我這個火怎麼也點不起來。」一個小女孩這時沮喪地拿著手裡的天燈對彭然求助。
彭然立刻接過小女孩手裡的天燈,努力地嘗試點火,可試了幾次,也依然沒有成功。
祝靜注意到了那邊的情況,放下小友的天燈,想過去幫忙,卻不料列儂已經先一步走過去,接過了彭然手裡的燈。
「點火后,要將進氣口盡量壓低,以減少熱氣流失,但也不能過低,以免氧氣不足而熄火。」列儂一邊低聲說著,一邊順利地就將火點了起來,「還有,四周的控制線必須要拉直。」
彭然在他走到身邊的時候,臉就已經完全漲紅了,等到他把點燃的天燈交還給自己時,彭然終於忍不住,紅著臉對他說,「列儂,等,等會我有話想跟你說,你能跟我去下那邊的大石頭嗎?」
列儂看了她一眼,沉默幾秒,點了點頭。
此時孩子們基本都已經完成了自己手裡的天燈製作,歡歡喜喜地拿著天燈準備去山頭放飛,祝靜這時走過去,牽過彭然身邊那個小女孩的手,對彭然說,「你去。」
彭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三步並作兩步朝列儂站的那個地方走去。
祝靜目送她走到列儂身邊,兩人說了幾句后一起離開,才陪著孩子們一起開始一盞一盞將天燈放飛。
寂靜的山頭今夜美不勝收,盞盞天燈就像天上繁星的縮影,祝靜看著孩子們鄭重其事地許了願、再各自放飛手裡的天燈,心中慢慢地變得寧靜了下來。
「靜靜老師,」這時,小友拉了拉她的衣袖,「我希望奶奶健康平安。」
她側過頭,拍了拍小友的頭頂,「會的。」
「靜靜老師,你為什麼不放天燈?」小友又問,「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呢?」
她聽到小友的話,看著小友純凈的眼睛,沉默一會,低聲說,「我希望你們的願望都能實現。」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現在過得並不開心?」小友一直擁有比同齡孩子更超前的想法和敏感,「靜靜老師,自從三年前,你就很少再和我們講你自己的故事了,我很想知道你在英國的朋友們,他們過得好不好?」
祝靜聽到自己的心臟傳來「咯噔」一聲。
她從來沒有辦法在小友這樣的孩子面前說謊,哪怕是善意的謊言,她都無法用沉默來回應。
「我有了新的朋友。」她的聲音變得沙啞,「有個德國姑娘,她很可愛——」
「那以前的朋友呢?」小友掰了掰手指頭,「我記得,加上你,一共有四個人,其中有個哥哥,他話很多,他的雙胞胎妹妹很活潑,還有一個話很少很嚴肅的哥哥……」
她張了張口,瞳孔微顫,無言以對。
是啊,曾經她總是會那麼不厭其煩地和這些孩子們提到那幾個人,提到他們一起學習,一起旅行,一同在學校里橫行霸道,一同分享快樂與悲傷。
那些人曾對她是多麼多麼地重要。
三年了,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塵封在了她心底的最深處,上了鎖,當做是一場夢,她以為自己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到,總有一天她就會忘記,可是在聽到小友提起他們的這一刻,她還是如此輕易地就記起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那個遙遠的帶著血光的雪夜,所有見證那個夜晚的人,只有她一個人,是現在依舊活在光明之下的啊,她該如何和小友說這樣的事實?
「小友,」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微俯下身,「這一輩子你會遇到很多人,他們會陪伴你一段時間,或短或長。」
「然後,他們也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離開你,你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的離開,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的到來,這件事其實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那……爸爸媽媽和奶奶會離開我嗎?」
「會。」
「馮校長和靜靜老師呢?」
「也會。」
「彭彭,小可……還有其他的人呢?」
「他們或許也會。」
半晌,她聽到了小友微微的抽泣聲,小友擦了擦眼睛,對她搖了搖頭,「那我不想長大,我不想遇到別人,我不想你們離開我。」
她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天燈慢慢地變成天空中遙遠的光點,她伸出手,輕輕抱住了小友。
**
放完天燈,馮校長和祝靜便把孩子們帶下了山頂,等走到山下的時候,她遇到了同樣從另一個方向獨自走下來的彭然。
彭然的臉上看上去沒有什麼表情,眼圈紅紅的,等看到她時,彭然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先回去了。」
「你等我一起吧,走夜路危險。」她說。
彭然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你,祝靜。」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點了點頭,等將孩子們送去洗漱,夜深人靜,她重返回山頂,收拾整理遺留下來的物品。
等收拾完,她轉過身,就看見剛剛不知去了哪裡的列儂手裡正拿著一隻已經做好的天燈,靜靜地站在離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你還沒有走?」她有些疑惑。
列儂沒說話,朝她的方向走過來。
不發一言地點燃天燈,他轉向她,「最後一隻,你來放吧。」
或許是深夜的山中太寧靜,又或許此時是人最脆弱最容易卸下防備的時刻,她望著他沉靜的目光,過了半晌,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天燈。
「其實我沒有願望。」她背對著他,看著天空,「應該說,我已經不敢再擁有任何願望。」
她曾許過願。
她曾走入谷底,又重新被人救贖。
她曾決心從今往後遇到任何的劫難,也要踩著荊棘往前。
她曾經只卑微地許過那樣一個願望,希望那個願望能夠實現。
可那個許以她一切新生和希望的人,卻也恰恰是親手摧毀了她願望的人。
列儂此刻一動不動地站在她身後。
他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朝她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然後,他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又再次慢慢地放了下來。
祝靜將天燈放飛到了空中。
「你拒絕了她。」夜風中,她淡淡地說。
列儂沉默。
「列儂,其實我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覺得你和我曾經遇到過的一個人很像。」她朝他的方向走過去,「雖然你們兩個人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在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低聲開了口。
她停下了腳步。
「他欺騙,隱瞞,無惡不作。」她說,「他或許做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傷天害理的,又不被允許的事情。」
「可是我還是只記得他的好。」
她還是只記得他的好,連做夢都依然會夢到。
列儂始終深邃平靜的眼眸此刻微微地動了動。
他說,「那麼,你希望他重新回到你的身邊嗎?」
很快,她搖了搖頭,離開了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