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番外一

128.番外一

秋日的中都,炎熱不減。中都大殿里卻是一片清涼,完顏康面無表情地坐在御案後面,底下三、四團人吵得比外面的天氣還要熱。

宋國態度一變,要聯合對付蒙古。完顏康與徒單衡等重臣也分別見過了宋使,如果不是宋使演技太好,或者他本人也被騙了的話,那麼這件事就是真的了。宋使在使館里住下,焦急地等待結果,周廷自己,也爭作一團。

徒單衡的意見是:「與宋聯合?他們什麼時候頂過用?」這便是反對了,結盟,結個豬隊友,要來幹嘛?作為一個前金國貴族,哪怕見識過宋兵先攻入了汴京,對南宋軍事實力的不屑是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

張柔等人卻認為這是合適的:「臣等曾以六國作比,齊國雖強,坐視五國被滅,自己也將不保。大周雖不懼於蒙古,然則蒙古何曾停下侵伐他國?不得不防呀。」

耶律阿旺等武將卻是恨不得趕緊再打一仗的,覺得:「遲早是要打的!又不是合兵一處!他打他的,咱們打咱們的!」

又有一些北地宿儒,老成持國,顫巍巍地出列勸道:「無論戰和,我與蒙古都是『互不攻伐』之邦。不可背盟,否則將失信於天下。」

幾方人意見僵持不下。

大家都知道,與蒙、宋是必有一戰的,老闆年輕,不想擴大地盤是騙人的,就是他們,想想自己拿的是半壁江山,也想著做一統天下的元老的。具體到是否與南宋聯合,這才起了紛爭。

甚而至於,武將中還有一種想法:「與其與宋聯合,不如與蒙分宋,再各憑本事爭天下!我等難道不如蒙古嗎?」

雙方意見僵持不下,完顏康也頗為躊躇。他對南宋兵力倒沒有太大的意見,遇上不錯的將領,還不是照樣把金兵打成狗?他擔心的是南宋朝廷腦抽。這個朝廷里不乏忠良,更不缺自以為高明的敗類,順著他們的想法走,不被坑死,也要被累死了。

這般大事,並非一兩次朝會爭吵能夠決定的。退朝後,完顏康再次召見了宋使。

宋使年約四十,一部美須,帶著斯文氣,雖然內心焦灼,表現得倒還從容。也知曉此事急不得,太急了,對方免不得要獅子大開口,雖則來之前,賈似道賈相對他講過,可以許以歲幣。在宋使心裡,歲幣能不給,還是不要給的好。畢竟這事是他在辦,留下罵名,也是他的。若能減少、或者乾脆不給歲幣,也是他的一件功勞。

何況,朝廷給他的底線,並非聯合,只要能保證宋、蒙打起來的時候,不會腹背受敵妤可。談判沒有一開始便亮出底牌的,總要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使者頗有些能耐,並沒有上來便將朝廷計劃合盤托出。

見禮之後,宋使絕口不提歲貢之事,而是言辭肯切地對完顏康道:「蒙古慾壑難填,我與貴國,唇亡而齒寒。難道陛下以為,蒙古人攻破臨安之後,會就此罷手,飲馬河邊?」

完顏康問道:「貴國先聯金滅遼,又聯蒙滅金,如今要與我聯手,不知什麼時候聯了誰來攻我?」

宋使一噎,旋即苦笑道:「吃虧太多,該是我國擔心貴國才是呀。中都新政,外臣亦有耳聞,你我皆崇尚文明風華,總好過腥膻之邦。」

完顏康又問:「為何不接著聯蒙呢?」

宋使心頭一震,這個想法在朝廷諸公心裡不是沒有轉過。聯蒙伐周?驅狼吞虎,致令兩敗俱傷,再收漁人之利?想法很好,也要人家願意。蒙古託詞「與周互不攻伐」,不肯再次與宋聯手了。朝廷諸公這才想起了最後一步棋。否則就要對抗蒙、周聯合,哪怕最後他們分贓不均打起來,南宋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完顏康微微一笑,宋使的表情與他得自臨安、草原的情報合上了。

窩闊台考慮再三,並沒有與臨安再合兵一處。蒙古的行軍策略很簡單——哪個軟啃哪個。目前來看,他在完顏康這裡碰過釘子,在南方進行卻還順利。打誰,一目了然。

鐵木真嫡子四人,鐵木真死後,雖然名義上是歸窩闊台管轄,實際上已現出些許不聽調遣的態勢。窩闊台需要拿出成績來,啃硬骨頭?還是算了吧。以蒙古使者往金、宋兩地的所見所聞來看,南方比北方要繁華許多。大理已經在手裡了,對南宋已經形成了西部的半弧形的包圍,往東推進便是!

自鐵木真時代,蒙古也注意吸納各族精英,收效也還不錯,契丹族的耶律楚材便是個中翹楚。又有一些漢人文士,也投入帳下。通過他們,汗帳內也懂得,若是沿江而下,自西向東,未嘗不能一鼓作氣。

由著蒙古攻佔南宋?當然不行,然而要插手?怎麼插手?南宋不是西夏,不可能讓完顏康「借道」,在自己的土地上橫行。你說是來幫忙的也不行,誰知道你是不是趁火打劫的?

完顏康嘆道:「如何聯手?貴國未必信得過我,我亦不能為貴國火中取栗。貴使還是好好想想吧。」

這些時日,不斷有周國高官來試探,宋使於各方意見也有了些把握,適時拋出了一張底牌——也是互不攻伐。

經過來回磋商,最終,「互不攻伐」說服了大多數人。這樣既不背與蒙古之約,也為與蒙古相爭留下了一線後路。不開心的只有迫切想再新功的主戰派。

什麼時候再打?這是許多人都在問的問題。

完顏康最先要面對的,並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完顏洪烈自殺了。

****************

完顏洪烈被安置於中都宮中,這是他舊日生活過的地方,種種享受一應俱全,只除了沒有自由。完顏康成婚次日,即攜妻前來探望於他。被這般對待,除了他自己,別人異口同聲地說完顏康「厚道」。完顏洪烈內心的抑鬱與日俱增,待聽到周與宋相約互不攻伐之後,再也壓抑不住沮喪之情。

哀嘆一句:「我是該死了。」

他的宮裡,並沒有兵器,也沒有尖銳之物,他將一支筆管磨尖,插入了心中。待完顏康得到消息趕過來時,已是回天乏術。對這個人,完顏康的情緒很複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想,只剩下沉重和悵然。

審問了侍者,得知他死前與往日唯一的不同,便是聽聞聯宋,完顏康不由苦笑:「何至於此。」下令厚葬。

不想因完顏洪烈之死,卻又引出另一段公案來——遷都、大婚,去繁從簡重訂官制等事塵埃落定之後,對前朝遺族的安排便浮出了水面,其中就包括了重新確定對前朝君主的禮儀問題。這裡面自然也包括了對死者的供奉、陵墓的修葺等。

徒單衡昂然而立,又目赤紅,袖子已經捲起,揮舞著拳頭:「如何不能用『聖』字?」

對面學士據理力爭:「哪裡配得上一個『聖』字了?」

這已經是爭吵一件對新朝並不重要的事情的第三天了,吵得真佛都要出火了。完顏康能夠理解徒單衡對於故主的一片赤誠之心,旁人卻很是瞧他不慣!不過是一個前朝已經死了的短命鬼,今上對他感觀也還不錯,禮遇一些並無不妥。壞就壞在徒單衡的態度過於急切,當眾撅了一位老學士。

新朝初立,為收士民之心,也予一些飽學之士適當的、不影響朝政大局的官職。這樣的官職,恰恰卡住了徒單衡如今心裡極重要的這件事情。

兩下頂了起來,老學士飽學,學生還多,徒單衡學問不壞,態度卻頗成問題。

吵過兩回之後,完顏康案頭上,參徒單衡的本子疊得了有一尺來高。除了陳詞濫調的派系攻擊,徒單衡在辦事的過程中過於偏心舊族女真人,最近越來越多提到的便是「跋扈」、「恃寵而驕」,更陰暗一點的更要提出「心懷故主,似有二心。」

「廢舊制,而不苛待舊族」是基本的調子,徒單衡對此表現得略明顯一點。蓋因舊有女真貴族,沒有能力的都被無情地淘汰了,有鬧事的也被鎮壓。徒單衡難免會多照顧一下留下來的人,這並非大事。同鄉、師生、同族,都是官場上會互相照顧的關係。想撕也撕不破,正如現在哪個朝廷都沒有能力讓宗族徹底毀滅一樣。

讓徒單衡被抓住小辮子的,乃是他對前太子、完顏康心裡認定的大哥的尊謚。完顏康的態度很明確,明明做過皇帝的,那就必須按照前朝皇帝的規格來。徒單衡卻在爭吵之中,漸漸暴出火氣來,彷彿還立在大金國的朝堂上,為英年早逝的先帝爭名譽。

這便被陳老學士的學生抓到了痛處。

完顏康皺皺眉,事情不大,卻能看出不少的問題來,自己內部的派系還是出現了問題。

敲敲桌子,完顏康下了結語:「有心中興,無力無回。」

徒單衡愕然,片刻后,不敢相信地瞪向完顏康。完顏康對這樣一雙通紅的眼睛並沒有避讓——他說的都是實話,這卻是徒單衡不能接受的。徒單衡列舉了先帝在位時期的諸般舉措,質問道:「這裡有哪一條不妥?」

回答他的不是完顏康,而是李德旺。李德旺作為西夏前任君主,看問題與徒單衡是不同的。也曾高居御座,李德旺很自然就看出了徒單衡的問題所在,上前一步,朗聲道:「條條都妥,不妥之處在事外。」

聽到前半句時,徒單衡心頭微松,聽到後半句,將腦袋轉向李德旺:「你說什麼?」

李德旺平靜地道:「這條條妥當的新政,沒一樣做下來了。」

「那是因為他積勞成疾……」徒單衡憋屈得厲害,英年早逝也能怪逝者嗎?

「這便是天命了。」李德旺微嘆一聲,又回到了隊列里。

底下還想說什麼,完顏康心裡沒來由一悶,擺擺手:「罷了,除了那一個字,其餘隨你擬來。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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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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