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重逢

99.重逢

一道明凈的河水從迦南城中穿過,兩岸布滿朝聖者,他們在沐浴凈身,手提銅燈喃喃禱告。秋葉緩緩走過石街,錦青色披罩掩著他消瘦的身子,使之看起來與滿城露肩赤足的朝聖者不同。但他卓爾不群的身姿,俊逸非凡的容貌,一旦融入人群中,就引起了注目,不過大半個時辰,城裡就流傳著新來一名中原人的風聲。

聖河起了煙霧,影影綽綽地映著婆娑樹的輪廓,樹旁的幡幢迎風飛舞,上面寫滿金泥梵文,像是流淌的雲霞,應和著僧侶的鳴唱。再朝前走,一道巍峨而莊嚴的石寺立在路中央,門前遍布素蓋、泥洹、金棺,一列列僧人持禮默然走出,另有四名穿著通肩大衣的僧侶抬著蓮花床走在隊伍中間,將已經圓寂的法師送到聖河前舉行祭禮。

一陣竹笳聲響起在半空中,既肅穆又悲涼,似乎在遠遠送著法師隊伍的離去。

此地也有笳聲,可見盤桓著中原人。

秋葉循聲找去,走進石頭搭建的客棧,取出金葉子賞賜給胡商,不多時,便能打聽到城裡的諸多動靜。

胡商說,這三日正在舉行法師的祭禮,土生土長的法師涅槃之後,公認一名外來的法師做住持。新晉法師原名木迦南,來自中原,在此剃度,名號為慧延,從無遮大會中脫穎而出,辯經論佛言語沉穩,獲得萬人尊崇,因而被推舉為住持。慧延遊學多地,深造、詢采之藝無人能及,通過一次次的講經傳道,平息了城內質疑的聲音,奠定了自己在寺院里的地位。

來迦南城之前,慧延跟從一名叫作初一的女子學習梵語,已有所成。在他翻譯完七卷梵文佛經后,初一幫他勘錄一遍,準備將譯卷帶回中原。

另有兩名友人與初一作伴,一位是商使聶公子,字墨紱,一位是土木建造匠師,名為簡蒼,因幫助僧侶修建寺院,被尊稱為先生。簡先生育有一女,取名為北頻,在聖河旁受洗禮,慧延法師又賜予她小字濟慈。

不日起,初一三人將要辭別慧延法師,帶著不滿一歲的小濟慈及兩箱經書返回中原。

秋葉跋山涉水而來,身子有些倦怠。他好清靜,定下整座客棧二樓進行梳洗,胡商為邀功,送來手腳利落的小廝替他修面、束髮、換衣,收拾好客舍才退去。秋葉本想用過午膳,坐在胡榻上歇一歇,誰知倦意上心頭,讓他不知不覺睡著。

這一睡,足足三天兩夜,隨著他逐漸平緩的呼吸,蒼白的臉上回暖了一些血色。

睡夢中的秋葉,意識沉得極低,像是行走在霧靄迷漫的山谷底,突然觸碰到了一股雪蓮般的氣息。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正用溫和的笑容對著他,仿似不管分離多久,依然明麗如昔。

冷雙成坐在榻邊,守候著秋葉的醒來。見他凝然不動,便微微一笑說道:「你怎會在這裡?」

秋葉自離開宋朝都城之後,鮮少開口說話,長達七月的沉默跋涉,使他消磨了體力與言語的反應。他看著她,感受著她溫柔的笑意,內心點滴暖和了起來。

冷雙成持來熱手巾,替秋葉擦了擦臉和手腕,再柔聲說道:「你瘦得這樣厲害,肯定吃過不少苦。為什麼要這樣傻,走到這裡來呢?」

她在問他,來迦南城的目的,既心痛他的消瘦,又不明他摒棄了隨從,孤身一人受苦的原因。

此時的她,依然被墨紱隱瞞了消息。她離開中原已久,與秋葉全然無聯繫,秋葉先前備戰,未對她講明海口鎮奢華婚禮中迎娶靈慧的是何人,待他想表明新郎身份時,她已走避戰火,不知所蹤。他托程香傳訊,程香確是寫信告訴了墨紱,希望墨紱與冷雙成一道回來,應父皇的指派,與秋葉一起舉行婚禮。然而墨紱不願受秋葉約束,過早與程香成婚,便借著幫助冷雙成遷徙奴工的機會,並肩走向了更遠處。

墨紱在遷徙之路上,動用他的能力與善緣,妥善安置了大部分奴工,還好好照顧著有身孕的簡蒼,施與了冷雙成極多的便利。冷雙成自然不會懷疑他的用心,待他謙遜有禮,直到秋葉找來,讓她明白是墨紱從中作梗,耽誤了秋葉找尋她的時機,她亦然未多生氣,對他一如既往的謙和得體。

墨紱聽到秋葉進城的風聲,立即通知了冷雙成。他原先通過屬從之手,散播出自己在迦南城的消息,已經得到了不少秋葉的賞賜。一旦知道秋葉已來,他馬上「功成身退」,鼓動冷雙成去探望秋葉,抓住機會先離開了城裡。

簡蒼考慮到不便打擾冷雙成與秋葉的團聚,央求墨紱的行商隊伍,帶自己回到了連城鎮。

迦南城客棧內,冷雙成持著手巾替秋葉擦拭,關切問道:「怎麼不說話?」

秋葉等著手掌暖和了起來,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胸口處伏落,對著她的耳朵說道:「我要說的話——」

久未開口,聲音極為凝澀,迫使他停住了後面的半句。

冷雙成抬頭看看他,笑道:「都被我說完了?」

「嗯。」

她想起身,他卻不許。她從他身上移下來,側躺在榻邊,瀏覽著他的臉龐及周身輪廓,低聲說:「你瘦了很多。」

「你補償我。」

冷雙成不接這個話題,問道:「你是來接我回去么?」

「是的。」

「回去之後,還攆我走不?」

秋葉突然欺身壓了過去,將冷雙成扣在身下,肆無忌憚地親吻著她的嘴唇。她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從他臉側移出嘴,艱難地吸氣。趁著間隙,她說道:「這個事情很重要,不準像以前那樣,對我遮掩過去。」

秋葉拉下冷雙成的手,可她又支起另一隻手抵住他的嘴,不准他親吻下去。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最重要,能主宰我的生死。」

更不提能攆走她,辜負她的行事。

冷雙成笑著:「當初你迫不及待趕走我,還信誓旦旦地說,公主婚事是拒絕我回到你身邊的理由,可是神氣得狠吶。」

秋葉抿嘴未應。

她搖了搖他的手臂,依然笑得溫和:「你的答覆呢?」

「靈慧嫁給了舉子,我已處置好宮裡之事,只等迎娶你。」

「不是這句。」

秋葉看著冷雙成的雪顏黑瞳,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只覺長久以來的空虛已被填滿,眉眼不知不覺柔和了下來,鮮少分神去想別的。他聽到她提高了聲音,在說「認個錯就這麼難吶——」會意過來,親了親她的唇,說道:「我不曾辜負你。」

她推拒他的身子:「不聽這句。」

「聽不進去,那就做點其他事。」

秋葉在身上帶力,沉沉壓住了冷雙成,朝她穿得涼薄的領口處吻去。她怕陷落了更多的領地,使詐,裝作喘不過氣的樣子。他看了憐惜不過,將她摟到胸懷裡抱住,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道:「隨我回去。」

秋葉一刻都不願多留,要帶著冷雙成即刻啟程。冷雙成軟語哄了半日,將他安頓下來,遞出消息,請隨後趕來的銀光等人來客棧會合。她顧慮秋葉長途跋涉的身子,伺候他用完晚膳,點燃安神香,守著他完全睡著,才連夜奔赴各處,採集花材藥草等物。

兩日過後,所需之物已置辦妥當,銀光也帶人趕到,並去渡口聯繫好了商船,預備一行人從水路返回。

秋葉醒來后,勒令冷雙成寸步不離地候著。冷雙成無奈,託人送去書信,與慧延法師話別,並站在船上遙遙向寺院方向行禮,感激慧延此前半生的守候。

她回想前世之中師父梅落英對自己的點滴教導,又聯想自身入冰棺沉睡兩百年之久,得益於梅家後人世世代代的守護,內心感慨不已。此時雖然離開了慧延,但他的一言一行,牢牢烙在她的心頭,不曾忘懷過。

秋葉見她凝然立在船頭,拉了拉她的發尾,將她飄散在茫茫水域之上的思緒拉了回來,說道:「你拋下我,送他到西境聖地,足以償還恩情。」

冷雙成悵然道:「師父的養育之情、教導之恩、守護之義,延續了兩百年,僅憑我區區一回送她後人西去的行程,怎能談及到償還。」

秋葉將她拉到懷裡來,替她擋住了風浪,淡淡說道:「我記得你曾提過,我與你師父習性相近。」

「是的。」

「足見你的福氣。」

冷雙成回頭不解地看著秋葉。秋葉擁住她,將她固定在胸懷中,稍稍低頭,把話聲紋絲不動遞進她耳中。「走了一個師父,來了一個更厲害的夫君,免你漂泊,護你一生,福氣兩字還不足以道盡好處。」

冷雙成垂下眼睫,內心頗受震動。

他緊了緊手臂,問:「還有假么?」

「不曾有假。」她將頭靠在他的肩窩處,輕聲說,「餘生託付與你,請你多加照顧。」

商船行駛水路,沿途均要停靠,冷雙成便上岸採補所需物品。秋葉找回她之後,就對衣食住行苛責起來,不願多進食、服用補湯,身子依然清瘦不勝衣,急得冷雙成變著花樣開出膳補方子,督促廚師整治出適宜的三餐。

秋葉坐在船艙里,翻查冷雙成採辦的書籍,除去佛經不看,其餘的匠藝集冊均有涉獵。他每日不出去走動,完全沉得住氣,眉目映著墨色,如遠山一般疏闊。冷雙成見了,卻是心急不已,頻頻勸他隨她一起上岸走走,舒活一下筋骨。

聽她提及三次,他便放下書,看著她說:「於我而言,舒活筋骨,唯有一事。」

她用熱手巾擦去他手上的墨跡,溫言說道:「武鬥么?此時無人是你對手。」

他笑了笑:「有你足夠。」

她和聲勸著:「你向來持重身份,鬧出動靜來,在下人面前多不雅。」

他就勢摟著她的腰,說道:「以你駑鈍的資質,竟然聽懂了我的言下意,實屬不易。」

她警覺:「什麼?」

秋葉一把抱起冷雙成朝床鋪走去,她即刻明白了過來,連忙用手挽住他的脖子,使上勁,將自己上半身吊在他懷裡不下來,含糊說道:「先吃飯好么?我肚餓。」

「唯有舒活完筋骨,才能飽腹。」

他低下頭,朝著她不斷躲避的臉側親去。她發覺力道比不上他的,索性緊緊抱住他的腰,纏在他胸前,悶聲道:「待你養好身子,必然讓你『飽腹』!」

他見不得她一副捨生取義的模樣,拍了她的額頭一記,說道:「下來。」

「先吃飯。」

「嗯。」

「再喝補湯養身子。」

「好。」

「要自己舉筷。」

「行。」

冷雙成放開手臂,跪在床邊,先替秋葉撫平衣袍上的皺褶,再自行整理好了衣裝。秋葉安然受著她的服侍,摸了摸她的臉龐問道:「還有什麼要求?一併提了出來。」

冷雙成仔細想了想,念及到以後一定會交付出身子,就低頭說道:「不準鬧出動靜。」

秋葉笑道:「你果真聽得懂我的話,日有所進。」

冷雙成推開秋葉,布置好膳食湯水,待臉上紅雲退散后,才請他就坐。他應了先前的口頭承諾,舉筷吃了幾記,嫌味濃,就要離席。她連忙坐在他身側,持起湯碗,又溫聲細語勸著,餵了一頓午膳下去。

秋葉喝完補湯,冷雙成用巾帕擦了擦他的嘴,憂愁說道:「自詡厲害無比的夫君,連喝碗湯都要人喂,慣得狠了,只怕出差錯。」

「舒活一事,無需你操持,也不易出差錯,要不要試試?」

一句話說得冷雙成逃離了秋葉身邊。

水路蜿蜒行進逾一年,商船越換越氣派,秋葉的身體經過冷雙成的調養,也越來越好。冷雙成挖空心思化解秋葉的言行侵擾,好在應了她的論斷,他必然不會在下人面前失去風儀,因而並未對她有過多逼迫之舉。

大船一旦抵達宋朝境內,秋葉便連番下了幾道密令。其中有一則是與簡蒼有關,轉述給冷雙成聽時,他已然先斬後奏,先將使者派出去了。

「我見你挂念簡蒼,已派人去接她母女二人來府里,參加婚禮。」

順便放出風聲,引誘蕭政前來揚州,在照顧簡蒼母女之餘,他還得借簡蒼之能,為他繪製海外山莊的修復圖,加固地基。

不僅如此,他還暗中截斷了冷雙成送付給蕭拓的西境補身神葯,進一步促成蕭拓無後之事。

揚州世子府邸恢宏巍峨,佔地二十頃,穩穩盤踞在古城東部。透過四丈高牆,遠遠望去,隱約可見翠羽飛閣一角,參差錯落,如同疊嶂。

它的威嚴高雅令人望而卻步,描金朱漆大門對開,面接一條寬闊筆直的玉石街道,秋葉帶著冷雙成走回這條東街時,正是九月初紫薇花開之時。他喚出府內所有侍從及守衛,連同銀光在內,命令眾人跪地迎接冷雙成進府。

冷雙成溫聲喚眾人起身,眾人並不動。秋葉落在她身後兩步,突顯出了她的地位。她回頭看看面色如常的秋葉,為難道:「不必行此大禮,我受之有愧。」

秋葉持起她的手,牽著她走進世子府,話語擲地有聲。「誰敢對你不敬,立斬不赦。」

他無需加重語氣,留在府里的威儀也是毋庸置疑。

冷雙成應對不了他的冷麵,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低聲道:「你這府里管得嚴,我不敢進去。」

秋葉徑直帶她走進內宅,應道:「你是我求來的妻子,也是府里的主人,日常的供奉服侍,你完全受得起,也需替我持好顏面,不能壞了規矩。」

冷雙成與秋葉成婚之後,領著世子寵妃的頭銜,正在跟從阿碧學習府里的規矩,未曾釐清內中大大小小的束縛條文,卻先獲得秋葉的罪狀下來。

秋葉怪責她,隨意跟從其他男人私奔,遠去西境與他人朝夕相處、居於一室,不回他的傳信,不履行「飽腹」之議等四項罪狀。

冷雙成先伺候他用完晚膳,再好好向他解釋,正因遠去西方,未曾與他的鷹隼照面,是以不能回復傳信;她送木先生去聖地剃度,聶公子只是隨行,算不上有私奔之舉;留在迦南城時,她與簡蒼另住一院,不曾與其他男子朝夕相對過。

秋葉冷不防截斷她的話:「踐諾一事,又有何議?」

冷雙成背轉過身子,冷淡道:「你先向我道歉。」

秋葉紋絲不動地看著她的背影,道:「道歉?大概又是你新起的搪塞之法。」

她淡淡道:「當初你意欲與公主成婚,鬧得人盡皆知,使我虧損了顏面,我何曾怪責過你?即便你不迎娶公主,可是歡享了一場仕女盛宴,樂得不思迴轉,我亦然不曾怪責過你。我退讓許多,你卻不放過我,將我捆綁起來羞辱了一番,種種言行堪比罪惡,數落起來,你是不是更應羞愧?」

秋葉無絲毫羞愧之貌,應道:「你這罪筆埋得長,秋後才算賬。」

冷雙成起身行了行禮,默不作聲走了。反正他已用完晚膳,算是完成了差事,她走的時候落得坦蕩無礙。

就寢時,秋葉未等到冷雙成的服侍,走向四處通風的水榭,將斗篷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的冷臉,說道:「回屋去。」

冷雙成僵坐不動。「你承認錯了么?」

他走到她跟前,彎腰去啄吻她的唇,看她躲避,臉色一凜,伸手持住她的下巴,將她送到嘴邊親了親。「兩邊都有錯,一筆勾銷。」

她抓住他的手臂,解救出嘴唇,說道:「下次再欺負我,我便跑得遠遠的,讓你找不著。」

他將她抱起,笑道:「餵飽我,萬事不究,所有言行,全屬你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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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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