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1 白釉
最後,沈悅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從蕭牧家走出來的。
她剛剛離開別墅,就在大馬路邊上吐了起來。直到吐無可吐。又把背包里的白開水拿出來,喝一口,漱一遍口。
方才打開靈眼,她看到了那沈家人臨死之前的場景。
拋開那些很難以言表的畫面不說。她還真的看到了那個殺人兇手的模樣——他提著一把生鏽了的柴刀。在小小的旅館當中徘徊。似乎在翻找著什麼。五官平平無常。臉上有一道疤。像是被什麼嚙齒動物咬出來的。
兇手最後什麼也沒找到。從後門走了出去。自如的,好像這就是他自己家一樣。
還有一個小細節,她也觀察到了——這人殺人的手法,十分嫻熟。好像這麼做過很多次。那麼,假如,她提出一個假如——那個喪心病狂的屠夫,可能不是第一次犯事兒。
現代社會有一個好處,只要是人命案,都會被媒體大肆報道。
回到孤兒院。沈悅就進了孫院長的報刊室。她開始翻閱舊報紙。看了一夜。從06年的報紙,往前回溯到了02年。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困得實在撐不住了。倒頭就在桌上睡了去。夢裡。似乎有人喊她:「姐姐?姐姐?大懶豬!」然後,身體一輕。什麼都不知道了……一覺醒來。卻是隔日清晨,自己的床上。
她起床。看其餘的弟弟妹妹,都已經上學去了。只有一個小澤,坐在床上穿衣服。她問了句:「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早什麼早?工頭說了,7點開工。」小澤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爺爺可以晚點去。」
她忽然想起來一事:「昨晚,誰把我抱回卧室來的?」
「我啊。」小澤嫌棄道:「姐姐。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怎麼搖你,都不醒!」
「是嗎?」沈悅摸了摸臉蛋。小澤還沒自己肩膀高。居然抱得動她?!是了,是該養養肥了。這林悅瘦的,一點兒肉都沒有。再看看小澤——半年大米飯滋養著。高了不少,也壯實了不少。有那麼一點年輕人的影子了。
於是。吃早飯的時候,她強迫自己多喝了幾口菜粥。然而,那小旅館中的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又犯噁心起來。
草草吃完。等她回到公司的時候,戴董事長正好找她:「林悅,公司下午要來幾個貴客。你到時候和我一起接待一下。」
「什麼貴客?」
「同行,本市拍賣行的領頭人韓焯。」
「哦。」就是那個……投靠了杜月笙後人的本市拍賣行大佬韓焯啊。還真是……略有所聞。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悅才知道請假的這幾天發生了什麼。
原來,曙光拍賣行上個季度的拍賣舉行的很成功。但成功招攬的不僅僅是顧客。還有同行的擠壓。就在前天的時候,本市最大的古玩商。韓焯韓先生忽然說要來曙光拍賣行看一看。「交流一下」同行之間的感情。
戴培連拒絕都拒絕不了:韓焯還兼顧著本市的古董協會名譽會長呢!
「董事長,需要我做什麼嗎?」
「沒什麼,到時候他問什麼。你答什麼。」戴培笑道:「畢竟,我們是正當營業的單位。韓焯查不出什麼毛病的。」
「那好。」
但話是這麼說。韓焯真的來了的時候,沈悅還是感覺亞歷山大。
這韓焯,看起來也就二十上下的樣子。白白瘦瘦的,陰陰柔柔的。一點都不像是個董事長。更像是個兔兒爺。戴培把之前招待蕭牧的那一套高仿茶具拿了出來。結果韓焯看也不看。直接拿來就喝。完全不懂功夫茶的規矩。
喝完了還笑道:「戴董事長真是寒摻。怎麼,就喝這些苦嗖嗖的玩意?」
沈悅想笑,她一口就品出來這是台灣阿里山上的雪頂芽茶。一斤芽茶,幾萬元呢!
韓焯寒酸完了他們的工作環境。又寒酸起戴培的學歷:「黑龍江XX學院畢業?這是個三流本科嘛!嘖嘖嘖,戴老兄。你都能辦公司了。怎麼不考慮進修進修?像我,去年剛拿到清華的學位.證.書。這才叫企業家,懂不?」
沈悅憋住笑,她覺得,韓焯可能不知道清華的大門在哪兒。但接下來。韓焯又把矛頭指向了她:「你,是這裡的鑒定師?」
「是的。我姓林。」沈悅伸出了手。表示友好。但韓焯哼了一聲。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沈悅訕訕然收回手。她算是明白了——這就是本地的古董大佬?代替她爺爺的後生晚輩。居然這一副德行?!完了,奉天古玩界要完了!
韓焯擦完了臉,把手帕疊的四四方方的。放進了懷中:「你什麼大學畢業的?」
「自學成才。」
「自學?」韓焯笑了。然後吩咐一個屬下:「考她。」沈悅聽成了「烤她」。心想烤我幹什麼。結果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走了出來。直接開始問問題:「請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文物鑒定與修復專業證書?有沒有在什麼博物館實習過?」
她通通搖頭:「我是閉門造車那一路子的。但不野。書畫鑒定,金石鑒定學的是民國鑒定師沈鐸。」
沈鐸。凡是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民國最著名的古董鑒定師。著作等身。
韓焯感興趣了:「小姑娘,吹牛也要有個限度。」
「願意賜教。」她還是挺謙虛的。
那人開始考她了,卻是拿出手機。翻到一張圖,放在了檯子上:「這是什麼?」
「永樂甜白釉波斯型執壺。」她一口報了出來。又仔細看了看,蹙起了眉頭:「這是現代仿品。第一,明代永樂甜白釉瓷器,從底部,到口部。由下而上,瓷的坯胎是遞增式變厚的。而這一件,全身的厚度相同,不符合當時的瓷器規範。第二,這件瓷器表面上的氣泡大小都差不多。而永樂甜白釉的氣泡大小不一。」
那考官眼睛亮了亮。點了點頭。又把手機照片翻了一張:「這是誰的字?」
沈悅拿過來一看。拍的是一副行草綾本,寫的內容是杜甫的五言律詩《戲呈楊四員外綰》。
呵!把印章,頁眉,題跋都擋住了。光從字看作者么?這也難不倒她。沈悅不假思索道:「首先看紙張,這是綾本。綾本出現在明末以後。這一張綾本,發色深褐。不似清以後綾本的普洱色。所以我猜,是明清交替之際的文人所書。」
那人點了點頭。而韓焯,已經側耳傾聽起來。
沈悅繼續道:「再看字本身——這是一幅行草。結字安穩,流傳自如。一看此人就是早年仿效過二王,鍾繇。再看布置——似出規入矩,但字字獨立。這明顯學的是米芾米南宮的結構。明末以後,世人都效仿董其昌,而這張字畫,完全找不到董書的影子。全篇效法古人。該是一位學高古法的大家所作。」
沈悅微笑著。把圈子又縮小了:「我猜,無非是明末清初,黃道周,王鐸、倪元璐、傅山這些「仿古派」書法家中的一位。」
韓焯幾乎站了起來,卻是驚訝地凝視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
沈悅嘆息道:「最後,咱們來看他寫了什麼——《戲呈楊四員外綰》……這是大詩人杜甫赴華州路上所作的詩。當時,安史之亂已經平息。唐肅宗繼位。杜甫有感家國更替,孤身漂泊。所以才做了此詩。臨摹此詩的人,想必也漂泊過。」
她最後下了結論:「是明末清初貳臣王鐸吧?」
韓焯聽到此處。幾乎跳了起來:「不錯。是王鐸的!」
她微微一笑。才不會說,她第一眼就認出來是王鐸的。至於後面的長篇大論。全是瞎扯的。
又考了半會兒。她全部對答如流。這一批趾高氣昂過來「交流」的人。全部都服氣了。那韓焯,看她的眼神。都略微崇拜了。
最後。韓焯自己都鼓起掌來:「得了,今天算是開眼了。咱們走!」
打發走了這一幫子人。回頭,戴培執意要留她吃飯,說她真的是幫了大忙了。沈悅惦記著去尋找兇殺案的線索,就借口家中有事。早早回去了。
顏洛跟她走了一段:「哇塞!阿悅!你今天實在太帥了!簡直給我們拍賣行的所有人長臉啊!」
她笑了笑。沒說什麼。這點鑒定手藝都沒有,也當不成沈家的繼承人。
告別了顏洛。她買了一張車票去東港村。按照報紙上提供的地址,尋找到了那一家旅館。現在,這所旅館已經完全荒廢了。淹沒在齊腰高的草堆里。玻璃全部碎掉。大門洞開。裡面是斑斑累累的銹跡,和搖搖欲墜的橫樑。
她記得兇手是從後門離開的。於是也從後門走了進去。
打開門,走上了樓。直到陽台邊,什麼也沒有。石灰粉撲刷刷地下落。整個屋子都搖搖欲墜似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在拆遷浪潮席捲的現代。這一棟無人居住的旅館能倖免呢?或許是因為兇案未明,人們始終忌諱?!
什麼線索也沒找到。笑話,要是有什麼。早被警察找到了。更何況,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就是兇器,這會兒說不定都腐朽了。
但沈悅不灰心。畢竟,警察局的公告上說了——只要提供破案線索就好。她既然兇案現場找不到線索。那麼採取簡單暴力的手段好了——直接畫出兇手的畫像。提供給警方。至於能不能立即找出此人。那就不是她的問題了。
但是走下樓梯,正準備出門。她看到門外有一道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