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096 相見
在這之後,麻煩還遠遠未結束。
救生艇靠岸之後,沈悅回頭看到湖面上最後一束火光也熄滅了。一切又重新歸於黑暗。
上到了堤壩上,她看見幾個抱著孩子的農村婦女站在大岸的另一邊。看到她上來了,又紛紛竊竊私語。畢竟在中國人口密集這麼的地方,什麼動靜都很容易被發現。其中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過來,腳步很慢停在她十幾米遠的地方。
「小姐,你是哪個人?」女人又望了一眼沉船的位置:「船上逃出來的,那船咋著火了?」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是勉強撐住理智:「我是……我只是路過而已。」剛說完,遠處響起警笛聲,幾輛救護車和警車都過來了。
按理有人報警是好事,警察起碼可以保證人身安全,但是現在她誰也不相信。
懷揣著兩件無價之寶——《蘭亭集序》和武則天除罪金簡,她,誰也不想相信——萬一東西被搜羅去了,其餘的人又死了,盜掘古董一案再牽扯得深一點,到時候多少張嘴都說不清。當囚徒的經歷教會了她隨時隨地保持警惕,留足餘地。
最好的餘地是不要把主動權交給任何人,包括所謂的正義。
女人還在問她:「還有人逃出來嗎?怎麼就看到你一個人上岸來?」
她勉強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小姐……你能借個手機給我嗎?我家是南昌的,我想給父母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女人借給了她手機,她想了想,撥通了一個號碼——杜以澤的。暌違一年多的老號碼……哦不,接近兩年的老號碼……電話通了。那邊傳來一個冰冷且沙啞的聲音:「喂?」她聽得出來他現在的心情很不好,語氣也放緩了些——
「小澤。」她說:「我現在在都昌縣多寶鄉老爺廟……」沉默,只是片刻之後話筒那邊急促地反問道:「姐姐?!你怎麼逃出來的?!現在在哪裡?!」
「小澤我……」
「手機有沒有定位?發過來給我。」
「不用那麼麻煩。」她看了一眼趕過來的警察:「警察局裡見。」剛掛了電話,一輛警車就開了過來。她轉頭就想走,但是打著探照燈光的警察走了下車,其中一個小警察過來攔住了她:「這位小姐,請你等一等。」
「什麼事?」她緊了緊黑色的披風。
小警察掃了一眼水壩下的橡皮艇:「你剛才在湖裡划船?」
「你們怎麼知道的?」
「哦,那邊的群眾說的。小姐,你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了解一下情況。」小警察掏出了筆錄:「你叫什麼名字?年齡?籍貫?身份證有沒有隨身攜帶?」
「林悅,25歲。籍貫瀋陽,身份證沒帶。」
「剛才我們水上公安局接到舉報,湖面上有船隻著火。你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她心知瞞不過去的:「當時我在湖裡划船。」
於是這群警察把她帶到了公安局去,協警倒了一杯熱水,她喝了一口方才恢復了一點力氣。然而燈光下她狼狽的模樣也被這群警察看在了眼裡——穿著男人的衣衫,頭髮散亂,褲腿上都是泥濘……說是心中沒鬼鬼才信。
於是一個人問道:「林小姐,大晚上的你一個單身女性為什麼要在湖裡划船?」
「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被一個朋友委託過來上船拿東西,但是船剛到湖中央就看到大船起火了……你們等一等,待會兒我朋友就過來了。你們可以問他情況。」她決定拖延時間。幸好這群小警察信了她的話,並沒再問下去。
但是——「局長,我們查到了資料。」一個小警察走了過來:「瀋陽人林悅,於前年在倫敦失蹤。至今已失蹤了一年零六個月。」
末尾加了一句:「涉及到跨國殺人案和倫敦沉屍案。」
氣氛一下子嚴肅了起來。有人問她:「林小姐,這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我的家人很快就要來了,他們會給你解釋的。」她暫時不想暴露身份。
然而這話很沒說服力,更多的警察走了進來,其中還有人持有武器。協警對她說道:「林小姐,剛才我們查到了今晚在鄱陽湖上失蹤了一艘日本的貨船,而昨天南昌市那邊抓獲了一批越境盜竊非法武裝集團……請你解釋一下,你和他們有沒有關係?」
「沒關係。」她回答的很乾脆:「南昌市怎麼了?什麼非法武裝集團?」
「一夥持有槍.支的暴徒,與警方發生了激烈交火。」
她頓時心就提了起來:「啊?!那,那歹徒有沒有全部落網?」
「沒有,漏了一兩個……」協警的話題又轉到她的身上:「林小姐,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你的檔案上並沒有任何污點,我們相信你的證詞。」
她能說什麼呢?只能道:「我想等我朋友來了再說。」
「林小姐,介於案情重大,到時候你和你朋友可能要分別口供。希望你不要拖延時間。」老協警也不是吃素的,早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現在配合調查,對你和你的朋友來說才是最正確的選擇……還有證物也最好一併上交。」
她心裡咯噔了一聲,協警盯著她指尖的翡翠扳指看:「林小姐,這明顯不該是一個夜裡划船的女孩子該帶的東西。」協警提醒她。
「我知道,可是……」她的額頭上直冒冷汗,該不該信任警察呢?可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她身懷絕世寶物被判個盜墓怎麼辦?!
不行,還是得拖延下去:「不行,請你們諒解一下。』
「林小姐,我很抱歉。」協警站了起來,緊接著有人過來要帶她去了隔壁拘留所。她看到了手銬,而站崗的警察都是荷槍實彈的。還有人禮貌地請她上交「口袋裡所有的東西。」她不笨,知道這麼一交上去自己勢必會成為調查的重點。
但是……「林小姐,請你配合我們。」這是最後通牒了。
「我……我可以上交。」
她的聲音都在顫抖,手先摸到了翡翠扳指……這是沈家族長的信物,老實說她最不捨得這個,既然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沈家人那麼東西會被充公的……猶豫間,協警又對她說:「事情查清楚之前我們會替你保管。」
「不用你們替她保管。」門外忽然傳來聲音——這個聲音乍一聽很陌生,但是再聽之下,她就想起來這是誰了。這個男人在過去的一年裡還杳無音信,她都快記不得他的聲音了——喂,小澤。你為什麼來的這麼晚?
我等了你很久,從懷揣希望到絕望。
現在,她等的人終於來了。一走進來,男人的高貴氣質彷彿讓整個審訊室都堂皇了起來。略微晒黑的皮膚並不搭配俊美到無可挑剔的五官,然而誰都不能否認他是個美男子。事實上杜以澤從來都是——女人拒絕不了,男人為之側目。
若不是從小床對床睡覺,她真快要認不識他——「小澤。」
杜以澤一進屋子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然而乍現的驚喜和激情卻瞬間黯淡在了她的衣服上……陌生男人的風衣,她裹得很緊。
「杜以澤先生?」協警打斷了他們的神遊。杜以澤來到她的身邊,當他伸出手的時候,她順著把手放上去,雙腿實在有點累,需要借一點力氣,於是緊緊握住了這隻手站了起來。簡簡單單對視了一會兒,她想笑卻笑不出來:「你來了。」
沒有大喜大悲,只有雲淡風輕的一句「你來了。」不無哀怨。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杜以澤把她拉到了他身邊,接著和幾個協警交流了一下。
她聽到了一個很可笑謊言:杜以澤說她是他派到這附近的考察員,研究水情的。扳指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今晚出現在湖面上完全是個意外……這個說法實在漏洞百出,不過幸好杜家人的人脈關係網很鐵,搞定了市裡面縣區也自然搞定了。
她鬆了一口氣,被幾個協警從拘留所帶了出來。
上車的時候,她還在發愣,看向杜以澤的表情是疑惑的——他也望著他。此時此刻彼此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是對視的時候很安靜。
「你怎麼來的這麼快?」她問。
「昨天晚上我就趕到了這裡……南昌那邊雖然拔掉了小坂裕生的據點,但是他本人逃走了。我們也不知道確切的打撈位置,只是聽蕭牧說過,你跟他說打撈的日期是四月十五日。而今天是十三日……姐姐,我還是來晚了。」
她沒怪他這個,其實她前晚才確定了沉船地點。然而這種見面的平靜氣氛不是她想要的,老實說……有點尷尬。一年半載居然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果然生疏了啊——能保證杜以澤還愛著沈悅,小澤還是當初的小澤?
誰都不能,所以她選擇平平淡淡打一聲招呼。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鄉聊家常一般地說話,試探到了對方的感情狀況,再去考慮其他。
所以她說道:「杜以澤,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說。」杜以澤洗耳恭聽。
她其實有點埋怨的,也特別特別內疚一件事:「孩子現在在哪裡?他安全嗎?」
「兒子在家裡……他沒事,你不用擔心。事情稍後跟你說。」
她繼續問道:「陽子呢?就是一個日本女人,她負責照看我們的孩子的……」
「陽子?是不是一個長直發的日本女人?」
「是。」
「她死了。」杜以澤告訴她。
沈悅的臉色瞬間變了:「怎麼回事?!」
「姐姐……過去的一周里發生了很多事……我想你應該有興趣聽,犧牲的名單也很快就會送過來。」說完,他伸出手,撫摸了下她的皮膚:「一年多了,你還是老樣子。先問的永遠是別人,為什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嗯?」
嫉妒的語氣無以復加,手指用力扭出一個紅印,彷彿一個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
「你有什麼好問的?我快忘了你。」
杜以澤苦笑道:「不記得也沒關係,反正你回來了就好。」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這份隔閡擺在面前彷彿逾越不過去了:「我不想記得,都一年多了,我不想等了一點也不想等了。」
「怪我?」他沿著她的臉蛋邊緣摩挲,卻緊盯著她的黑色外套:「在日本過得怎麼樣?」
「還可以,馬馬虎虎。」不提日本還好,一提她終於忍不住真的委屈起來:「你在中國呢?孫爺爺身體還好嗎?你爺爺呢?」
「很好,爺爺希望我趕緊成家立業。」
「那就好。」她最後才問了他:「杜以澤,那你現在……沒事吧?」
她這麼陌生的提問方式,令人更加不爽。杜以澤冷笑了起來——
「我沒事,我非常好。你不在了我恢復了單身,自由了許多。什麼坑蒙拐騙的事情都做了出來,我來數一數……囚禁了一個人,殺了一個人,騙了一個人,還把一個愚蠢女人的心給拐走了。罪大惡的歹徒也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過得很好。」
她有點呆:「你做了什麼?!」但是被杜以澤鉗住了手:「車上說。」
車子開了一路,杜以澤就跟她說了一路。雖然孟家的倒台在預料之中了,但是她沒想到杜以澤是往死裡面整孟家的人——孟老爺子中風在床,無人照應,現在只天天半身不遂。沒人打理的孟家公司紛紛倒閉,許多債主上門來把豪宅一搶而空,連天花板都差點拆了。但是杜以澤沒有給予孟家最後一擊,仍舊留著孟大小姐的命。
這可不是仁慈,他只是為了讓最後的瘋狂和毀滅一起到達。
而更令人吃驚的是,杜以澤居然找到了萬世軒並且囚禁了起來。
「每天給他一點吃的,讓他看那些古董……老實說這種賺錢的辦法比雇傭一百個鑒定師有用。」
然而她噁心這種行為,主要是因為自己也被這樣虐待過:「杜以澤,你瘋了。怎麼不幹脆一刀捅死他算了?留著一個把柄讓人抓嗎?」
「是,我是瘋了。」停車,他牽著她的手走進了一棟別墅當中去。迎出來的人是徐楠,她打了個招呼,徐楠就像見了鬼一樣。然而杜以澤只是吩咐他:「準備一下她的房間。」然後就拉著她上了樓,她滿心擔憂的是:「我的孩子呢?」
「今晚不急,明天帶你去看他。」他說:「那也是我的孩子,所以該稱呼我們的兒子。姐姐。」
她甩開了他的手:「那我們再談一談——小澤,別板著一張臉的,我們都分開多久了?為什麼一見面你就沒好臉色?!」
「好,我先問。」杜以澤的目光只打量著她的衣服:「姐姐,我想問個問題:如果你是我,等了很久的未婚妻終於找到了,但是卻看到她穿著別的男人的衣服,哭的眼睛都是腫的,還自從看到我之後目光就一直躲躲閃閃的……那我想問問她,今晚發生了什麼?她為誰哭了。」
「……」她驚訝地抬頭,卻發現他的目光燃著妒火。果然還是……
「潘死了,我們一起落到了湖底下。」
接著,她把今晚發生的事情全部說了一遍。上天為誓,這是最後一次詳細地回憶起潘,因為想到一次就是一次精神打擊,她不喜歡自虐,以後只會致力於忘記這件悲傷的事情……和這一段直到他生命的最後才看清楚的愛情。
「所以姐姐,那個潘是選擇把生的機會給了你?」杜以澤冷笑道:「那還真的是令人感動。」
「隨便你怎麼說。」
「姐姐,我要是他……這麼說吧,握槍的手沒了就是個廢物。知道自己是為仇人賣命了一生,那就是個蠢材,說什麼拿寶藏去復仇都成了笑話。上了岸他也不過是被中國的警察一網打盡。那麼還不如在湖底自行了斷,自在些。」
她有點來氣了:「小澤,口下留德。」
「但是沈悅,嫉妒一個死人也好,這不是你想要看的嗎?」他反問道。接著,杜以澤展開雙臂,她一瞬間就想笑了——原來他真的這麼嫉妒——喜或怒都無法預測,至少他還愛她,這就好了。但是她沒有去擁抱。
掏心掏肺地傾訴衷腸,不如此刻沉默地凝視卻深深明白愛情來的美麗。
而她現在只想去睡覺:「晚安。」
「那姐姐,我來主動抱你。」客套的體面終於放了下來,杜以澤再次主動出擊。
一瞬間她就被他緊緊抱住了,他很激烈地揉著她的背部。唇被他咬住了,又在潘咬過的地方更加激烈地舔舐著,舌頭交融到了一起,分享著彼此的味道。她看出來了,男人剛才的風輕雲淡其實都是偽裝的,眼下這個上下其手的流氓才是她認識的杜以澤。
「小澤,夠了……」她掙扎,然而杜以澤把她打橫抱起:「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