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總裁冢(下)
大雨磅礴,驚雷霹靂。閃電像猙獰的火龍,露出獠牙,一條緊接一條,擊穿黑夜的迷障。
她在雨中蜷縮,緊閉著眼,滿身是水,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她一動不動,若不是擰成團的睫毛微微顫動,她就是個死人。
手機閃爍不停,她置若罔聞,讓它從無力的手腕滑落,掉進水窪中,很快便沒了動靜。
這時,頭頂出現一片晴空。拖鞋,短褲,白體恤,利落俊朗。他撐著傘,站在暴雨中,他全身上下,包括他的鞋底,都一塵不染。
雷雨,寒冷,前方無路,這些她通通無所畏懼,她只怕在此時見到他。
就像兩位仇人在多年之後的不期而遇,一位達官顯貴,意氣風發;一位沿街討乞,百念皆灰。
她還記得四年之前,就在離這不遠之處,她說的那句話,「我們分手吧,我和他早在一起了。」
她始終低著頭,兩人良久無言。突然,她起身就跑。
許寧一把拉住她:「進屋。」他說,她掙扎,他抓著她不放。
門關上,屋內通亮。空調的冷氣恰好對上她,她不由自主的,瑟瑟發抖。一張干毛巾在空中打了個旋,準確無誤的蓋在她頭上。
廚房燈打開,水衝擊鐵鍋聲,刀切菜板聲。十分鐘后,一碗熱氣騰騰,冒著辛辣之氣的薑湯擺在桌上。
許寧全程肅著臉,做完這些,他才在桌前椅子上坐下。
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低著頭,看著腳尖。她沒換鞋,腳下一灘泥濘,給這個乾淨整潔的屋子帶來突兀。而她濕漉漉的衣擺,還在滴著水,滴答滴答。落在地磚上,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四年,」他突然開口,「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四年……他不在她身邊,剛好四年。
她左手無意識的擦著頭髮,眼睛盯著某處,沒說話。
他突然看到她垂在身邊的右手,那裡傷口未合,皮肉模糊。那顆鼎鼎大名的極光鑽戒已經不見,只在無名指的里端,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他又進到裡屋,出來的時候手裡端著藥箱。
「過來。」他說。
她沒動。
他一把將她拉過,粗魯,負氣,恨其不爭。她並沒多做反抗,被他一把按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他說:「手給我。」
這倔女人還是不動。他一把捉過她的手,太過突然,她手指傷處撞上桌沿,痛得「嘶」了一聲。
「你自己選的路,頭破血流也別喊疼。」許寧盯著她的眼睛,模稜兩可的訓。
她立即要抽回手,他不許。面上不耐,手上的力道卻輕緩些許。
將白酒澆淋在傷口上消毒,肯定會有些痛,他時不時抬眼觀察,她面無表情,沒吭一聲。
他諷道:「骨頭挺硬啊!」話是如此,手下動作卻更輕柔。
上藥的時候,有舒緩均勻的氣息噴洒在傷口上,帶著藥物的嗜咬,疼痛酥麻又清涼。她用餘光看去,他在輕輕的吹氣。最後粗手粗腳的用繃帶將她右手裹成粽子,頂端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
他將碗推到她面前:「喝了。」
她終於聽話一回,抬起右手,「粽子」拿不穩勺,一聲脆響,勺又跌落碗里。他準備喂她,她怎麼都不肯,堅持用左手。
他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渾身不自在,於是起身坐到離她遠一些的位置。
雷鳴的間隙越來越大,每一個響雷之後,安靜的幾分鐘里,就有小聲喝湯之音。
等她喝完湯,他拿去洗。從廚房走出來,擦著手上的水,風輕雲淡的問了句:「那人欺負你了?」
她說:「沒有。」
他瞪了她一眼:「還撒謊!」
「真的沒有,只是吵架。」是啊,路是她自己選的,路上遭遇再荒唐的事,她也不願多說。
許寧看了她一眼,泡杯熱茶遞給她。
祝融融說:「謝謝,我懷孕了,不能喝茶。」
他狠狠瞪她一眼,幾度深呼吸,在原地站立許久后,又重新給她倒了杯溫開水。
她輕聲說謝謝,將杯子抱在手心裡,暖手暖心。
「你要回家去嗎?」他指樓上她父母那。
她搖頭,年輕的臉龐上,有顯而易見的疲憊,她一直沒有抬頭看過他。
他問:「有什麼打算?」他當然不會相信,她狼狽不堪的流落在外,懷著身孕,生無可戀的淋雨,僅僅是因為吵架。
她咬著唇上一點皮肉,說:「能,借我點錢嗎?」她的聲音真的又輕又低,低到泥土裡。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
她注視著自己烏黑的涼鞋,上面耷拉著一坨稀泥。他並沒回答。
椅子在地刮出噪音,他起身進了房間。無論他要做什麼,她此刻都感到說不盡的尷尬。
很快他便出來了,一張銀.行卡啪一聲扔在她面前的桌面上。「裡面是二十萬。」
她慌忙說:「用不了那麼多!只要五千塊就行了。我過段時間久還你。」
感謝上帝他沒問用途,但他問:「過段時間是什麼時候?」
她愣了愣,說:「等我發工資以後。」
「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三千。」
「那得還多久!」過會兒,前言不搭后語的說,「你今天就在我這兒睡。」
「還不了債」一旦與「在我這兒睡」兩個話題相連,難免讓她多心。她背上一刺,想到那些以身還債的惡俗橋段,正要開口拒絕,對方又說:「你身份證也沒帶吧,住不了酒店。你睡我房間,我睡我媽的屋子。我沒現金,這個你拿去用。至於你欠我的錢,」他將銀.行卡往前推到她面前,站起了身,「有了再給我。」
她指甲狠狠扣入指腹,良久,拿起銀.行卡,說了聲:「許寧,謝謝你。」
那聲許寧,多久沒聽到了。和記憶中那個追在他身後喊「許寧許寧,卷子借我抄」的小少女一模一樣。他將那個稱謂放在心裡反覆貼燙一番,這才問:「餓不餓?」
「不餓。」
「嗯,那去洗個澡,早點睡吧。」他率先往裡走,邊走邊說,「外面衛生間的噴水龍頭壞了,我用不上,所以沒管它。進我房間來洗。」想了想,回頭加上一句,「右手別沾水,換下的衣服放那兒,一會兒我來洗。」
他還和以前一樣細心,暫新的毛巾,乾淨的睡衣褲,他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衛生間的架子上。
熱水在身上沖刷,她冰冷的身子這才舒服一些,像得到重生。左邊有面鏡子,她在許寧的衛生間里的鏡子中,看到自己的luo體,這種感覺難以形容。
沐浴露洗髮水,他都將它們擺放在顯眼的位置,甚至還有肥皂和一把新牙刷。
她的衣服由內而外濕透了,但她怎麼能讓他替自己洗。
於是她費力的用一隻手,將這些衣服全洗了,包括內衣內褲。
許寧準備的睡衣褲是他自己的。純棉,灰藍色格子,xxxl號,僅一件上衣穿在她身上,就像掛了頂帳篷。褲子更甚,清爽的短褲硬生生被她穿成了七分褲。腰太大,穿不穩。她用多餘的褲腰打了個結,這才湊合不掉。
她用手擦了擦霧氣朦朧的鏡子,裡面的人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屁孩。
祝融融將濕發盤了個丸子頭,走出來時許寧竟坐在床上看書。她還以為他已經去別的房間了。但又不能出言攆他,有些尷尬,將手上那團白色的東西往身後藏。
許寧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問:「需要吹風機嗎?」
她點頭:「還要四個晾衣架。」
他找來吹風機遞給她,卻沒拿晾衣架過來,伸出手說:「你手上拿的是濕衣服?不是說我來洗嗎?你手不能沾水。衣服給我,我幫你掛起來。」
她退後兩步,說不用不用。
他找來一根繩子,兩端分別系在窗檯和桌子腿上,打開落地扇對著繩子,說:「晾這裡,明早就能幹。」
「嗯,好。」她沒動,等著他出去。
他走了過來,祝融融以為他要出去,側過身給他讓道。誰知他走到她面前就停下,伸手奪過她手裡的一團衣服,轉身去晾。
她站在牆角的插板處,濕發解開,鋪了一背,光澤柔亮。他瞥了她一眼,當年的小丫頭一頭細細絨絨的捲髮,已經這麼長了嗎?吹風機發出嗡嗡的響聲,他低頭晾衣服。
最面上是體恤,展開,抖了抖掛上衣架,然後是牛仔短褲……他神情專註,動作熟練。祝融融用餘光瞟一眼,接下來的一幕讓她激動得幾度被熱風燙到頭皮:
他拿出白色胸罩,將海綿捋平順,又順了順肩帶。內褲同樣得到很好的照顧,提著蕾絲褲腰抖一抖,是反面,還翻個轉……她恨不得咬舌自盡。
晾完衣服,他走進浴室,水聲立即傳出。
她有些後悔,她身份還是別人的妻子,卻稀里糊塗跑到一個男人房裡過夜。儘管對方是她內心最親信之人。
她也有些知道男人的秉性,洗了澡,隨手裹一張浴巾,裡面空空蕩蕩,大剌剌就能到處走。萬一過會兒許寧也這樣走出來……她無聲的咬了咬唇。
前後不過七八分鐘,浴室滑門打開。祝融融頭髮剛好吹乾,吹風機關上,外面雨不知何時小了,屋內靜得嚇人。
她背對著他,假意收拾。吹風機的線被她卷了又展開再卷上。悄悄回頭,他已坐在書桌邊。
他還是有穿褲子的,褲衩,但光著上身。與平時穿著衣服的文雅視覺完全不一致,他胸肌與腹肌都十分結實,背部肌肉線條也利落分明。
他展開電腦,噼里啪啦的打字。祝融融轉了幾圈,坐在床沿上,躊躇又躊躇,他絲毫沒有出去的意思。
她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說:「我想睡覺了。」
「嗯。」他說,眼睛依舊盯在電腦上。
「你不去睡覺嗎?」
「我晚點兒睡,還有一些工作沒完成,你先睡吧。」他說著,回頭掃了她一眼,過會兒,面色怪異,又掃一眼。
她看到他在看自己,順著他的目光一瞥,臉騰的紅了------她骨架小,一邊衣領已經滑到肩上,胸脯若隱若現,更恐怖的是,她沒穿內衣內褲。儘管披著帳篷,那兩隻山峰也是十分明顯。她不動聲色的弓起背。
她躺在床上,卻沒得到放鬆。不遠處的鍵盤敲擊聲擾人心緒。她閉上眼,白天和元燁的對話立即浮上心頭,她將手蓋在小腹之上,默默的說,寶寶,對不起。
那邊的椅子動了一下,她趕緊用被角吸干臉上的淚。
他起身去了屋外,過會兒又進來,她閉著眼裝睡,咖啡的香氣在鼻息徘徊。
萬籟俱靜,她按捺不住,虛開眼。透過眼縫,他半跪在床邊,盯了她三分鐘。
她握緊拳頭,心裡突突直跳。
他傾身過來,她大氣不敢出。長臂伸過,啪一聲關掉她頭頂上的燈。
幾秒鐘后,打字聲又傳來。
鍵盤噼里啪啦;窗外又飄小雨,雨打樹葉,淅淅瀝瀝;落地扇嗡嗡轉動,她的內褲像揚起的小白帆;那人坐在電腦屏幕前,藍瑩瑩的光線襯得他面部溫柔……
她想起年少時,整天沒事就幻想著如何與許寧在晚上同處一室。如今總算曆經了,卻不算夢想成真。當年以她17、8歲的思緒,她怎麼會想到,她和許寧一起度過的第一夜,會是這樣場景,這樣的身份呢。
她又想起了那個人。在此之前,肢體的動彈讓她稍微減輕痛苦。如今安安靜靜的躺下,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像放電影一樣將白天的事播放出來。遍體鱗傷時,胸口更是沉悶堵塞,就像有一隻銅錘鐵柄,將她的心密密麻麻的碾了個遍。
別去想了,她如此告誡自己。但等她回過神來,心中已經將那些往事再從頭至尾過了一遍。鏡湖蓮白,暮鼓晨鐘!唉。
一定有冷靜理智之人恨鐵不成鋼----那種男人想來幹嘛?但是,即便是以「我就想想怎麼整死他」為由,也是控制不住要想的。
她一邊疼痛著,一邊又不停的想著,像自虐一般,惡性循環。
到最後身心疲到了極限,她終於睡著了。
許寧走過來,在她臉上撫一把。指尖全是水。
凌晨三點入睡,第二天早上七點不到就被噩夢驚醒,再睡不著。
鍵盤聲猶在,他趕了個通夜。小時祝融融以為當老闆很輕鬆,酒池肉林,隨心所欲,聲色犬馬,提籠遛鳥。但元燁不是,許寧也這般拚命。原來老闆在威風八面的背後,更有不為人知的付出。
許寧見她醒了,捏著僵硬的頸項說:「多睡會兒,才七點。」
祝融融翻身下床,說:「不睡了。」她睡不著。
許寧起身:「吃什麼,面還是醪糟蛋?」
祝融融一愣,情不自禁的想起,元燁那時吃她煮的醪糟蛋時,幾不可察的感動,後來他便經常要求她去煮。
她目光獃滯,許寧又問了一遍,吃什麼。
她這才回過神來,說:「不想吃。」吃不下。
她走到他身前,他一動不動像山一樣擋著,祝融融小聲說:「讓一下好嗎?」
他讓了一小步,她貼著他,紅著臉將掛在繩子上的內衣褲取下來。
換上自己的衣服,她從衛生間走出,說:「我走了,謝謝你。」
許寧來到客廳,她正在穿鞋。許寧問:「上哪兒去?」
「醫院。」她無精打採的說。話一出口便後悔了。
果然,他立馬問:「去醫院幹什麼?」
她想了想,說:「前段時間體檢,發現有膽結石,醫生讓我去預約手術。」
「你等會兒,我送你去。」
「真的不用了許寧,太麻煩你了。」
說完,她推門就走,手卻被他拉住:「你一定要刻意拉遠距離嗎?」
他跟著走出來,一抬頭,隨即愣住。喊了聲:「祝阿姨。」
祝融融猛的回頭,只見母親拉著背著小書包的弟弟,滿臉驚駭的盯著自己。
祝康康撲到祝融融身上,親昵的蹭,童聲嘹亮:「姐姐,姐姐,你怎麼從別人家裡走出來呀!」
早起晨練的大爺,手上捏著兩個鐵球,經過時一頓,側頭看了眼,便繼續走。鐵球磨蹭聲中,祝融融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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