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活
撕裂天地的一道雷吶!
周遭昏暗慘慘淡淡,電閃雷鳴將至,瓢潑大雨便鋪天蓋地來到人間。窗外雨聲凄厲,鬼哭狼嚎似的拍打窗欞,屋子裡火光搖曳,猩紅一片的是嫁衣和龍鳳對蠟,映得一室艷艷。
喜字貼花,大紅錦被上綉著鴛鴦與百年好合圖,門前是血珊瑚盆栽,熱烈如火那般,儼然是鐘鼎之家的花燭洞房。
新娘子一身嫁衣霞帔,側躺在榻上,滿頭珠冠散了一地,價值連城的南海珍珠在毛氈上滾了幾圈兒,最後被一隻丁香梭布繡花鞋踩在了腳底。
「你……」榻上的女孩兒掙扎著開口,然而剛剛張嘴,殷紅的血便汩汩湧出來。尖銳的匕首刺在胸口處,大紅嫁衣被血浸透了,妖異慘烈。疼痛幾近麻木,她深吸一口氣,抬眼死死瞪著榻前的女子,死命擠出一句話來,「我哪點對你不起,你要這樣地害我……」
女子生得一張芙蓉嬌面,聞言一笑,上前,微俯身細細打量她,悵然嘆道,「明珠,你還以為趙家是以前的趙家么?休要怪我狠心,你若要恨,便恨這命。這就是你的命,過了那麼多年安穩享樂的好日子,也足夠了吧!」說完直起身來,抬手對擊雙掌,傳喚進了數個黑衣打扮的小廝。
趙明珠的意識漸漸模糊了,依稀間有人搬動她的身子,顛簸之後狠狠扔了出去。冰冷的雨水狠狠打在她臉上,腥濕的爛泥從四面八方淹沒而來,無孔不入,剎那間便灌滿了口鼻。
大紅嫁衣,泛著白光的利器,陰狠猙獰的花顏,還有無休無止的大雨……血,好多的血!
雙眸驀地睜開,黑漆雲如意床上的小嬌娃驚坐起來。
夢中種種猶在眼前,明珠心有餘悸,抬起眼兒看四周,卻見青玉鼎擺在屋中央,裊裊輕煙飄過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沒有龍鳳燭,也沒有嫁衣喜字。她小臉兒煞白,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胸口,登時長舒一口氣,還好,沒有尖刀和血,胸口裡突突地直跳,自己還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
正平復思緒,菱花門被人從外頭推了開,秋水似的眸子一抬,卻見珠簾晃動間,數個丫鬟婆子已經款款進了屋。
承光一十六年臘月,大寒。雪停了,天際放晴,穹窿湛藍無比,清澄澄如一汪碧玉,沒有半絲兒雲彩虹霞。雕花窗格隙開道縫兒,依稀可見大雁飛過。
婆子們中領頭的是明珠的乳娘林氏,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亦有動人之處。她入內,見七姑娘坐在床上,小臉上獃獃的沒有生氣,不由詫異地咦了聲,罕道,「明姐兒,時辰還早,今兒不必進學,怎麼就不睡了呢?」說著,林氏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拉起七姑娘的小手放在掌心。
明珠怔了怔,半晌才抬起小腦袋,粉嫩纖白的小臉上掛著朵笑顏,嬌憨可喜,一雙小手扯了扯林氏衣角,嘴裡咕噥著撒嬌,「林媽媽,我發噩夢了睡不著,你陪著我。」
不足十二歲大的小姑娘,玉瓷樣的面容上嵌著碧清一雙妙目,晶瑩璀璨如星月,櫻桃小口薄而透徹,說話的聲音也是軟糯的,看一眼便教人心憐不已。林氏心頭動容而笑,拉起七姑娘的小手輕輕拍著,口裡道,「來給媽媽說說,咱們明姐兒發什麼噩夢了啊?」
她眼底疾疾地掠過抹暗淡。
噩夢?若真是夢倒還好了罷!此事說來荒唐,若非親生經歷,她也是萬萬不能信的。夢中所見並非無稽,而是她趙明珠的前生凄楚。趙氏千金,侯府明珠,死在了自己個兒大婚的晚上。龍鳳燭前,摯友與她拜過天地的夫婿,聯手將她害死,且將她的屍身拋於亂葬崗,凄風苦雨,怎一個悲字了得!
思忖著,明姐一張粉妝玉琢的俏臉隱隱慘白,她心中惶惶,不由將小腦袋埋進乳娘懷裡,抱著林氏的脖子囁嚅道,「夢見大蛇,碗口脖子那麼粗,嚇人得很呢!」
說這京都趙氏,在大越已然顯赫到了極致。三代為官,至此輩兒已升侯爺位,高官厚祿皇恩聖庇,當之無愧是當朝第一世家。承遠侯趙謙,字青山,嫡妻孫氏,情性溫賢,乃江南首富正室嫡出。趙家上輩男丁單薄,趙青山無有兄弟,膝下子嗣卻眾多,三房妻室統共三郎四女,福氣也算匪淺。
行七的明珠年紀最小,自幼美貌無雙,又是孫氏嫡出,自然是侯爺同夫人珍愛備至的心頭肉。
聽明姐兒說完,邊兒上一個年輕丫鬟笑起來,手上擰乾了巾櫛遞給林氏,口裡笑說:「明姐兒別怕,夢見蛇可是吉兆,多少人想夢還夢不來的。」說著一頓,雙手將盛了熱水的金面盆呈上前,復又道,「奴婢家鄉有個窮秀才,考了十年舉試,一次都沒中。說是有一年山中大雪,他趕考途中偶見一蛇,凍得奄奄一息,便心生惻隱救了那蛇一命。結果您猜怎麼?」
面盆里灑了花瓣,粉色的瓣蕊在水中沉浮。明珠一雙小手隨意地撲著水,任林氏為自己揩臉,一雙晶亮的眼兒卻定定看向丫鬟靈芝,有些不相信的味道:「怎麼?那秀才也夢見蛇了?」
「誰說不是呢。」靈芝別過頭輕笑了一聲,「蛇給秀才託夢,說要報答他救命之恩,那年秀才果然高中。」
這故事歷經荒誕,卻頗有幾分耐人尋味。明姐濃長的眼睫撲了撲,兩把扇兒似的靈動,納罕地嘖嘖,道,「竟有這樣的奇事?」
芍藥也聽得嘖嘖稱奇,瞠目道,「那蛇是公的還是母的?」
話音落地,靈芝怪誕地看她一眼,疑道:「你問這個作甚?」
「聽你這意思,那蛇已是成了精的,若是只母蛇,沒準兒還能化成人形與那秀才成親,也算是一段佳話么。」芍藥嘟囔道。
靈芝放下面盆遞上象牙篦,用力點了芍藥的腦門兒,嗔笑道,「這人還能跟蛇精成親么?小小年紀就琢磨著成親嫁人,真不知害臊的!」
這話說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七姑娘房中的一眾丫鬟,芍藥年紀最小,平日里沒少被拿來給眾人逗樂。她又羞又氣,一張俏生生的臉兒紅潮遍布,朝林氏跺腳道,「林媽媽,您看靈芝這蹄子,說的是什麼話!只知取笑我!」
林氏替小姑娘梳雙垂髻,將兩捋小辮兒編得甚是精巧可愛,聞言面上一笑,斜了眾丫頭一眼,道,「好了好了,都別鬧了,沒的吵著咱們明姐,夫人曉得該責難了。」她將兩根小金簪綴在雙髻處,拉起明珠細細端詳。女娃兒的膚色明媚纖白,窗外細光流入,在墨玉似的眼兒中流轉生輝,耀眼奪目。不由頷首笑道,「咱們明姐兒這模樣胚子,將來啊,端的是閉月羞花,顛倒眾生之貌。」
正說著,外頭丫鬟邁碎步進了內室,垂首通傳道:「夫人來了。」
話音方落,門外一陣輕盈腳步聲傳來,接著門上帘子一挑,一位著官綠色潞綢褙子的婦人便施施然進了屋。那美婦三十齣頭,唇不點而紅,眉不點而翠,端莊華美,恍若神仙中人,正是趙家主母孫芸袖。
「適剛打遠便聽見笑聲了,今兒個什麼事這樣高興,也說與我聽聽。」美婦人含笑而來,左右丫鬟替她解領上系帶,卸下那襲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披風。
「夫人。」眾女齊齊道,言語間甚是恭敬。
孫芸袖美眸微抬,卻見一屋子美髻如雲,如意床上站著個嬌脆脆的女娃。明珠咯咯笑著,光著一雙小腳站在榻上,見了孫氏展顏一笑,伸出兩隻軟軟白白的小手,「母親來了。」
乳娘低眉垂眼退至一旁,孫氏將俏生生的女娃抱進懷裡,笑盈盈颳了刮她鼻頭,復又側目看了眼林氏,語氣稍沉,「昨兒我不是交代過么。韓先生今日不上侯府,娘子郎君們都不必進學,天寒地凍大清早的,怎麼就把明姐兒鬧騰起來了?」
林氏面上浮起一絲難色,明珠連忙開口,「是我自己醒得早,母親別責怪乳娘了。」她眼珠子一轉,擔心母親為難乳娘,因話頭一轉道,「母親,你前幾日不是說有客人要來么?是什麼客人來著?」
孫氏在床沿上坐下來,拿起兩隻小小的緞面繡花鞋替明珠穿上,含笑驚詫道,「咱們幺寶的記性這樣好?母親隨口一提就給記住了?」
「可不是么?」開口的是孫氏房中的流穗,笑容滿面說:「昨兒個韓先生還誇咱們明姐兒聰明呢。尚子上上下下足有七十五卷,咱們姑娘已經能倒背如流了,一同進學的幾位爺兒姐兒,當七姑娘天資最高,可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高門大戶的人渾身上下都是心眼子,就連丫鬟都不簡單。流穗這話說得有意,那句「旁人」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同明珠年齡相仿的六郎趙禮續。趙禮續的生母是三姨娘柳氏,近年頗得承遠侯喜愛,一直是孫芸袖的眼中釘肉中刺。
明珠垂著眼兒不做聲,又聞林氏嗔道,「明姐兒是承遠侯府嫡出的娘子,正根正枝的金枝玉葉,什麼人都能拿來比么?」
「是是,是奴婢失言了。」流穗垂首,口中連聲責道。
「行了。」孫氏微蹙眉,睨了一眼屋子裡的眾人道,「今日表姑娘便要到了,我早吩咐過,都備置得如何了?」
「回夫人的話,知道表姑娘要來,奴婢們上個月便將寒梅院的西廂房收拾出來了,一切用度都照您的吩咐備好了,您放心,准出不了岔兒的。」流穗答道。
孫氏點頭,抱著明珠幽幽嘆出一口氣來,道,「說來,這丫頭也可憐,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娘,我這個做姨母的能照料幾分便是幾分了。」說著,她撫了撫懷裡娃娃的小腦袋,柔聲道,「幺寶,過會兒子咱們府上要來一個妹妹,她喚做雪懷,是你故去三姨母的孩子,和你年歲差不離,往後咱們幺寶就又多一個伴兒了。」
話音方落,明珠心頭驀地一沉,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收攏。果然,今世的一切還是紋絲不變,一切都還是按照既有的命運在行進。前世,三姨母夫妻省親途中被山賊所害,留下一個可憐的孤女,她母親心生惻隱,便將這位表妹接來了京城,與承遠侯趙家的眾少爺小姐們一同長大。
如此說來,今世也會有那場荒誕血腥的奪嫡之爭。那是整個大越的一場噩夢,噩夢的主角,是這個王朝最尊貴也最冷酷的一群人。
她知道,如今順遂的一切都會因為那個人的歸來而天翻地覆,那是奪嫡之爭最後的勝利者,血洗朝野,踩踏著無數人的屍骨登上皇位。
而她們趙家,也會成為萬千屍骨之一……明珠只覺背後冷汗浸出,將小衫濕透。她按捺下心緒,眸光微動,面上甜甜一笑,朝孫氏俏皮地眨眨大眼睛,道,「母親放心,女兒知道該怎麼做。」
這一世,她最該做的,便是讓整個趙家遠離那場奪嫡之爭,遠離會被拉下馬的太子,也遠離那位對親兄長都能痛下殺手的七王蕭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