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物舊事
賀九在隔間聽到主屋噼里啪啦的聲響,爭吵聲也有,摔杯子的聲音也有。她放下書走到窗邊,一眼看出去,滿院的蕭瑟。
「這都到初冬了,沒什麼好景兒可以瞧了。」姆媽捧著一個厚厚的外套披在賀九的身上。
「還是主屋這邊暖和,這一到冬天,綉樓那邊就住不得了!」姆媽說。
賀九攏了攏衣裳,她說:「外面又是在吵什麼呢?我聽見外公發挺大脾氣的。」
「還不是您姨母家的事情,您待在裡面歇晌,可不能出去!」
「我沒興趣摻和。」賀九語氣淡淡的說。
姆媽像是想起什麼了一笑,她歸置著散落的針線,說:「文少爺請您去電影首映禮呢,您去嗎?」
賀九挺喜歡看電影的,平時也沒什麼機會看,通常都是文紹來約。她不喜歡太過人多的場合,也不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周圍的人只有文紹還能摸著她的性子,她也願意去赴他的約。
「什麼時候呢?」
「後天晚上吧,好像是最近的一部大片子,電視上都有宣傳呢!」姆媽回憶道。
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賀九一轉頭,看見顧曼路倚著門框站在那裡。
「有事?」賀九問。
顧曼路眉頭一挑,她說:「你知道我退婚了么?」
「知道,姨母的聲音挺大的。」賀九緩步上前,她看著顧曼路的臉色說,「你嘴角起皮了,天氣干,多喝點水吧。」
「呵!你還知道關心我了?」顧曼路嘲諷一笑。
賀九說:「你不是懷孕了么?關心孕婦有什麼不對嗎?」
顧曼路臉色一僵,她下意識的把手搭在小腹上,略微側過身後退了一步。
她說:「那你知道我嫁定了秦家了么?」
賀九說:「恭喜你,得償所願!」
顧曼路臉上出現一個非常耀眼的微笑,她眼睛里的光有一瞬間很盛,慢慢湮滅了下去。
「在這個家就你還能和我一較高下,其餘人么,不提也罷。不過有時候我還挺喜歡你的,沒你作比較,我的人生可沒有趣了呢!」顧曼路看著賀九淡漠的臉,說道。
賀九說:「真可惜,你不止我這一個姐妹。」
顧曼路臉色微變,她說:「雨霏不爭氣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會坐視不理!可是老九啊,聰明人是怎麼活到最後的呢?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呢?」
她語氣挑釁,難得沒有濃妝艷抹,一張素白的臉才顯出她真實的面容。她其實和賀九長得挺像的,都是大眼睛雙眼皮,都是淡淡的眉。
賀九一笑,伸手,姆媽從後面拿來一個木盒遞給她。
賀九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她說:「這串粉色的珍珠項鏈你不是一直很想要麼?祝賀你心想事成,送給你了。」
顧曼路掃了一眼舊物,眼神頓時變得銳利尖刻,剛剛言笑晏晏的臉一瞬間烏雲密布,她額頭隱隱可見青筋,眼睛瞪得像是要吃人。
這串粉色珍珠項鏈是好多年前南邊敬上來的,那時候俞家還是老太太掌家。老太太覺得自個人戴不了這麼嫩得顏色了喊來一干孫女外孫女,她出了一道題,贏者得之。賀九跟著老太爺老太太長大的,她在場哪裡還有其他人的份兒呢?顧曼路當時就不樂意了,可那時候還是太稚嫩了一些。她一錯手當場打翻了墨硯,滴了賀九一身的黑墨,那條裙子,是俞信芳親手縫製的,上好的織錦湖布襯得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世上僅此一件,賀九得了項鏈失了裙子,心裡頗是黯然。
老太太多公正的一人啊,她罰了顧曼路跪在祠堂抄佛書,整宿整宿的抄,若不是俞苾芬哭著求老太太,顧曼路一雙腿怕是得好幾個月才能站起來。
賀九拎起項鏈遞到顧曼路的眼前,她說:「曼路姐知道老太太當時給姨母說的什麼嗎?」
顧曼路冷笑著看著她,「說什麼你現在不還是比不過我?」
賀九說:「當時我就在這裡睡覺,姨母和老太太在外間說話。老太太說:姐妹手足,互相攀比很正常,可此女心術已壞,猶如苾芬你當年.....難堪大器!」語音一落,珍珠項鏈也隨之落地,一聲斷響,圓潤小巧的珍珠四散奔開。
「啊!」
外面的人沖了進來,俞苾芬走在最前面,她著急的看著顧曼路,說:「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賀九放下手,她對著姨母說:「沒事兒,曼路姐不喜歡珍珠項鏈了,我改天送她別的好了。」
顧曼路腦袋轟鳴,她瞪著賀九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她腦子裡一直迴響著賀九的話,她茫然的轉頭去看母親。她著急的神色盯著自己,嘴巴開開合合的在自己眼前晃悠。她聽不見也看不大清了,她又轉頭看向賀九,她負手而立,全然無辜。
「老九,你又說什麼氣著你姐姐了?她現在是雙身子,經不得你這些胡言亂語」!俞苾芬氣惱的說。
賀九嘴角一撇,她轉頭走了。
「你這孩子越來越沒規矩了,長輩說著話呢!」俞苾芬大吼。
顧曼路揉了揉太陽穴,她說:「我們回家吧,您跟外公說清楚了嗎?」
「說好了,反正你是不可能打掉孩子的,你外公不答應也得答應了!」俞苾芬高興的說。
顧曼路回頭看著母親,她面色猶豫。
「你怎麼了?真是被老九那丫頭嚇著了?」俞苾芬擔心的說。
顧曼路說:「媽媽,當年爸爸為什麼要娶你呢?」
俞苾芬臉色不太好看,她說:「你說什麼胡話?怎麼問起這個了!」
顧曼路蒼白一笑,她說:「沒什麼,我就是懷孕了不舒服,經常想東想西的。」
「哪裡有那麼多的心思啊!你現在就是好好保胎,等著秦家的人上門娶你吧!」俞苾芬的臉色陰轉晴,寬慰女兒。
賀九坐回了自己的榻上,姆媽斜斜的靠在一邊坐下。
「小姐,你做什麼要拿著些往事去嚇曼路小姐呢?以前太太都不介意的事情,您倒是放在心上了。」姆媽嘆氣。
賀九難得焦躁一回,她說:「我就是不喜歡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樣子,甲之□□乙之蜜糖,她幹什麼非得跟我一較高下!」
「曼路小姐就是這個脾氣,您忍讓了她這些年,現在倒是在意了起來。哎?曼路小姐說的是嫁入秦家嗎?就是上次給您送簪子的秦先生他們家嗎?」姆媽土壤想起來了。
賀九頓了一下,「嗯」了一聲。
「那挺好的,秦先生看起來就挺有禮的一個人。」姆媽笑著說.
「姓是一個姓,家是不是一家就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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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用完了,爺孫兩人各自端著一杯清茶坐在寬大的梨木椅子上。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一個年輕秀麗端正大氣,兩人相對而坐,氣氛詭異。
老爺子抬眼瞥了一下對面不聲不響兀自品茶的人,心下有些微微惱怒。
「老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曼路姐的心思了?」
賀九知道他心情不好,量誰被自己的外孫女給擺了一道心情能好呢?
「你為她訂下王家之前我不就說過嗎,曼路姐志不在此。」
老爺子心裡更不舒服了,他看著賀九沉靜的臉心裡想的是,他們是相依相伴多年的爺孫,也是寓教於樂的師徒。現在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你跟我這個老頭子打什麼機鋒啊!
「你們小孩子的心思我不明白,可這忤逆長輩私毀婚約,擱在以前可是要家法處置的!」
賀九說:「您給曼路姐說就好了,不必來提醒我呀。」
「哼哼!」老爺子氣悶,端著茶呷了一口,他不是怕賀九也跟著那個不省心的犯錯么?她看著順從實則乖覺,心裡有自己的大主意。要是她有樣學樣毀了她跟文家的婚約,那他老頭子真是到了黃泉也閉不了眼了!
「外公,曼路姐能嫁進秦家嗎?」賀九有些好奇。
俞老爺子瞪了她一眼,「你也來探我的口風?」
「沒有,我只是怕她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
老爺子嘆了一口氣,「你們終究是姐妹,雖然你母親和你姨母那一代就不和,可你母親為人善良從未有過害你姨母之心,她是頂好的姑娘!你呢,也要學學你母親。曼路雖然為人高調但心術卻不壞,你們姐妹鬥法這麼多年,你何嘗看過她真的傷你半分呢?外公知道你是好孩子,大多時候也不願意和她相爭,這是很好的。現在她為了嫁進秦家不吝於將自己的孩子作為籌碼.....外公雖然心寒,但也只能推波助瀾了。只要你們姐妹能順利出嫁以後和夫婿和和美美,那些老規矩外公也不是很看重了!」
賀九放下茶杯,她接過僕人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自己的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大概我媽媽就是太善良了吧!以姨母對我母親的手段,我就算攪黃了曼路姐的婚事也不可厚非!」
「老九.....」
「外公,媽媽和姨母都是您的孩子,您為什麼偏著姨母卻不為媽媽主持公道呢?她生產之日發生了什麼,外公你難道不知道嗎?姨母是怎麼趁媽媽在生死關頭掙扎的時候落井下石,難道您忘了嗎?」賀九眼神防空,猶似回憶,她說,「這些年,只要我一想到媽媽最後費力生下綏之卻得知丈夫出軌時難以置信的樣子,每次只要我去休養院見到爸爸時他乾枯瘦弱的身體和早已隨媽媽而去的魂魄,外公您說,每見姨母一次我就憎她一分,這究竟該是不該?!
「老九啊,你總是說外公偏心,可你知不知道你外婆在世的時候你媽媽是多麼風光快樂的啊!她是家裡的老幺,什麼好東西好物件都是緊著她來。就連婚事上我們也從不干涉,你媽媽眼光好,挑了你爸爸,一輩子安逸和順,家庭美滿。」老爺子的有些難受,想到早逝的幺女想到離開多年的妻子,他縱然早已接受卻難以看淡。
「可你姨母呢?她是姐姐,從小讓著妹妹是本分是應該的,雖然愛跟你媽媽別苗頭,可那都是姐妹之間無傷大雅的小矛盾。你姨母本不是現在這樣踩低捧高的鼠輩,奈何姻緣不易,早早的就被這個社會給磨平了鈍角,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賀九淡淡的說:「她姻緣不易難道是我媽媽的過錯?她自己把生活過得一塌糊塗難道就要拉我們全家人下水?」
老爺子側過她看她,盯著她,眼神莫名,賀九被他看得有些不適。
「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姨父來家裡求娶的是你母親?」
一聲悶雷,劈中了賀九的天靈蓋。她困擾多年的疑問終於揭開了!為何姨母要對生產的媽媽說那些話,為何姨母總是看不慣她們姐妹,為何姨母總是盯著她恨之入骨又無計可施,為何姨夫的外室讓姨母恨不得把她置之死地而後快。
「魏珵美長得很像我媽媽?」賀九喃喃問道
老爺子不贊同的皺眉,他說:「五分相似,她卻沒你媽媽的神韻,空有一副架子罷了!」
「怪不得姨父對我們姐弟多有照拂,原來,他心悅母親.....」賀九瞭然。
「所以,你姨母間接害死你母親最恨她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父親,是你姨父。」有什麼比和害死自己心愛的女子的女人同床共枕數年更值得厭惡的呢?於顧啟明而言,有多愛俞信芳就有多恨她的這個姐姐。這麼多年,家裡鬧得雞飛狗跳一雙女兒被驕縱得諸多惡習,再回憶起那個杏花微雨中走來的俏麗女子,想必那些恨更是深入骨髓難以自拔了。
「你姨母和你母親的恩怨,我是斷不清了。你姨母現在自食惡果,你為何還要雪上加霜呢?」俞老爺子勸慰她。
賀九靠著椅背出神,她的眼裡像是容納了一片深海,幽藍美麗,卻又深不見底。她的眼睛好看,亮若星辰,睫毛一顫,一雙眼睛被蓋住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不會去攪黃她的婚事,您放心。」
「老九,莫再自苦!」俞老爺子嘆道,「今日與你剖白並非是讓你不再與你姨母家為難,而是讓你知道是時候該放下啦。陳年舊事,老爺子我都無能為力,你一個小小的女子又能做了誰的主?報了誰的怨呢?」
賀九端坐在椅子上,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又直又順,看起來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尖。她從小習得琴棋書畫,造詣不深但貴在靜心。她常常思考時時發獃,她知書達理卻舌尖嘴厲,她為人淡漠卻有著一腔熱血。她善良美麗,固執堅韌,這些或美好或氣人的品性都是眼前的老頭子教給她的。而今,他已經垂垂老矣,她不忍再讓他傷心。
賀九走到老爺子的面前,她蹲在老爺子的面前握著他乾枯的大手,這雙手曾經牽著她走出了喪母之痛,也曾陪伴她度過漫長歲月。
「您讓我想想,給我時間,我自己會想明白的。」
老爺子伸手拂過賀九溫婉稚嫩的臉龐,他乾瘦的手像是粗糲的紗布一樣,摩擦著這年輕的錦緞,他輕輕的拍了拍賀九的腦袋。
他心裡想:老九你總說我偏心,可我最偏向的難道不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