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龍榻上的將軍13
臘月初二。
軍中傳來急報,封國派往大晉都城的使者在路途中被殘殺,四肢解體,死相殘忍恐怖,且在屍首身旁留了辱罵封國國君的血書字樣。
封國國主勃然大怒,當即發兵雲州,戰事一觸即發。
使者究竟是誰殺的,太子宇暴斃的真相究竟如何,如今已經不再重要了。自上次戰敗,封國養兵蓄銳十年,其意圖再明顯不過。
他們想要藉此一雪前恥,將廣雲兩郡甚至是大晉的土地奪回自己的手裡!
消息穿回都城已是幾日之後,靳雨青急的飯都沒有吃,與一干文武大臣在御書房裡密談了一整日,其間皇帝摔杯怒罵之聲屢屢不斷,連書魚都不敢擅自插話,只是啐了一個杯子就再奉上一個新的。
以禮部尚書為首的守舊一派主張遣使和談,而以兵部為首的軍將一脈力爭出兵平定。兩方爭吵到白熱化之際,丞相紫服金帶,陳將軍白玉加冠,姍姍來遲。
靳雨青望著殿下一文一武,桀驁群雄的兩人,心想自己何其有幸,大晉又何其有幸!
大殿內,秦致遠舌戰群儒,陳乂武鬥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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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日,南伐大軍火速編組完畢。
陳乂以定國大將軍帥印,統領宣武軍在內的三十萬兵馬南下,與在南部邊疆的十萬守備軍匯合。餘下部分駐守都城守衛皇宮安全,另外一部分北上鞏固北疆與西疆防線。
靳雨青將自己暗衛中最精良的十名人手悄悄插.進宣武軍中,囑咐他們亂軍之中,無論如何也要務必確保定國大將軍的生命安全。
臨行前,靳雨青坐立不安,心中隱隱有一線不祥的預感,左右一番思索,竟命人去將盔甲取來,意圖御駕親征!丞相得知后如臨大駭,衣裳都來不及換就衝進宮中,幾番勸阻之下只好一劑眠香將皇帝放倒,竟是讓他連送行都趕不上了。
日頭高挑,出軍號角吹過兩回,陳乂跨在一騎墨黑戰馬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宮門。
無人。
最後,他找到站在送行大隊最末尾的丞相,見他一身灰麻布衣,兩隻手插在袖管里,似只是出城看一場大軍出行的熱鬧一般隨意。
陳乂笑了,問道:「丞相難不成也是捨不得在下嗎?」
秦致遠淡道,「我只是來替他。」
「……他呢?」陳乂遠遠眺望著宮門。
「想隨你御駕親征,被我弄暈在寢宮裡了。」秦致遠緩緩瞬了下眼睛,看向陳乂,「你該知道,他是大晉的帝王,不能輕易出征。」
「我知道。」陳乂靜默了一刻,道,「秦致遠,你也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丞相疑惑:「什麼話?」
陳乂敲了敲自己身著的銀白盔甲,鄭重說道:「我若戰死,你必護他一世周全。」
丞相沉默。
號角吹起第三回,宣武大旗已高高挑起,寒風將陳乂肩后的鮮紅披風揚起,如烈烈燃燒的火焰。他轉身上馬,長長一聲嘶鳴過後,大軍整裝出發。
「祝將軍,凱旋歸來。」
秦致遠微微躬身,朝遠去的大軍行了一禮。
「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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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過,封晉兩國正式開戰。
邊疆不斷傳來捷報,滿朝文武的擔憂也漸漸變成了對南伐大軍的期待。更有派去的那十名暗衛,頻繁地傳信回來,向靳雨青彙報陳乂的情況。
捷報之下,皇帝御駕親征的念頭逐漸被壓了下去。
然而封國這一仗是有備而來,南伐大軍一抵達廣雲之地,就迅速被拖進了持久戰里,斷斷續續打了三年。
這三年裡,陳乂偶爾能偷偷回來一趟,卻也是待不了兩天就匆匆返回了前線。同時,在丞相的大刀闊斧下,靳雨青打理好了朝堂上的一切,就等陳乂凱旋歸來,封他個一品定國公,賜他個良田千畝黃金萬兩,就是在自己頸上綁個蝴蝶結送他也不是不能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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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三年夏。
封國孟岩城破,陳乂遣兵揮師入城,安營休整。孟岩是封國北部極為重要的一座大城,地處兩山之間,是一條易守難攻的軍事要道。
如今孟岩城破,宣武軍佔據制高點,對此役無異於一次突破。
大晉軍隊在孟岩城休整了數日,城中百姓被血染地漆黑的軍將盔甲嚇的閉門不出,整座繁華城池竟如死地一般寂靜,白日只有軍士巡邏的厚重腳步聲。
陳乂與一幹將領徵用了已經被棄為空府的官衙,兩張方桌拼在房屋中央,將行軍地圖闊地一鋪。
人未出聲,先劇烈咳了好幾聲。
「將軍,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您昨夜受的箭傷也需仔細瞧一下,末將這就去將軍醫叫來。」
說話的是副將張欣,打小就聽從過軍的祖父講過宣武軍勢如破竹的事迹,對宣武軍崇拜的五體投地,定國大將軍用兵猶如神助,短短三年就從廣雲一直打到封國腹地,更是加深了他對陳乂的崇拜。
其他軍士也都紛紛附和,勸他回房休息。
陳乂抬手按了按傷口早已不再流血的右肩,眉峰隱隱一蹙,感覺的確是太過疲累了。也便不再推辭,回到房間仰頭一倒,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軍醫已將他肩頭的傷口處理罷,面色凝重的跪在床前。
「怎麼了?」軍中紀律雖然嚴明,但從沒有這套跪來跪去的毛病,陳乂奇怪了一聲,起身給自己倒水喝。
軍醫面露難色,身體發抖。
陳乂喝道:「說話!」
「將軍,」軍醫悲愴地動了動嘴皮,「您……」
軍醫的話音落罷,只聽一聲脆響,陳乂手中的茶杯在地上炸裂,茶漬濺了陳乂一身。片刻,他才凝神迴轉過來,彎腰將碎片一塊塊地撿起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與別人說。」
「將軍!」
陳乂怒目一瞪:「要麼死,要麼閉嘴,懂嗎?!」
軍醫走後,陳乂捏著手中碎瓷片,一運內力,尖銳的瓷片頃刻化成齏粉從手心一點點流失。他閉了閉眼,反而呵地笑了:「秦致遠啊秦致遠,這回可真讓你給咒准了。」
孟岩城破后一個月。
靳雨青方才躺下,突然一雙手將他從榻上攜了出去。聞到身後那股風塵僕僕的沙塵血腥之氣,他便知道來者何人了,轉身反擁了回去。
陳乂卻是一句話都沒有同他說,沉默片刻,按下他的腦袋就貪婪地親了過來。月色正好,庭中無人,靳雨青一件中衣掛在肘間,誠實地回應著對方的渴望,也抒發著太久無法相見的思念。
「什麼時候回來?孟岩城已破,封國已有意投降,這仗沒必要再打下去了……」靳雨青半啟朱唇,眼角飛紅。他已與三年前不同了,少年之氣已完全蛻變成挺拔之姿。
陳乂專註地凝視著他,忽而低頭一吻他的眼角,只是抱著他倚靠在庭廊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然後天不亮去了趟丞相府,連句告別都沒有就離開了都城。
皇城之中的帝王只知曉定國大將軍撕毀了封國的降書,繼續揮師南下。
等到睿王都已經長成了一個十足英氣的少年,考校學問無一不精。陳乂竟是再也沒有回來過,傳回都城的只有一條接一條大快人心的喜訊。
南伐大軍已經連破衛城三座,直逼封國國都!
面對案上累若小山的軍報,靳雨青卻越來越不安。他都快不記得上次見陳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上次陳將軍回來,是平寧三年,定國將軍大破封國孟岩城之後。」書魚提醒道。
靳雨青側了側眼,書魚立刻閉上了嘴。
展開由前線暗衛傳回來的密信,又不過是同樣的六個字——「將軍一切安好」。
皇帝瞥起嘴角,黑睫垂落,刷出眼底的一片陰晦的陰影。寂靜無風的殿中,窗影驀然一閃,書魚一個激靈不禁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窺視著斜倚在案前的青年。
他侍奉靳雨青這麼多年,從小皇子到九五之尊的帝王,卻平生第一次從這位慣常笑盈滿面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殺氣。
帝王殿中寒氣森森,只見靳雨青從袖中掏出另一份密信。
展開,撕得粉碎。
然後拔劍而起!
書魚落後皇帝三兩步,將案上的殘紙碎片匆匆掃了一眼,將所見的文字在腦海中排列拼湊,霎時大駭!臉上表情變幻精彩紛呈,最後驚惶無措地去追已經走遠了的皇帝。
「陛下、陛下!」
此刻晌午過後,正是太傅教睿王讀書的時間。
書魚一路阻攔,他知道皇帝要去哪,卻也明白此刻不能讓皇帝去,否則極有可能發生血濺宮牆的慘事。可他更知道對於陛下來說,遠在封國前線的定國大將軍意味著什麼。
「將軍將死,暗衛叛,丞相知之。」
書魚一下陷入了兩難之中……畢竟這碎紙片上拼湊出的內容,足夠丞相遭上一回大劫難。勸,對皇帝來說不公平;不勸,對丞相來說亦不妥。
滿朝文武,誰不知曉丞相那一顆為國為君的拳拳之心。
書魚猶豫間,靳雨青已經一腳踹開了雲麓宮的殿門,長劍的凜冽寒光徑直投在殿內人的臉上。
睿王一驚:「皇兄?」
秦致遠見他盛怒竟是絲毫不作驚訝,反而一臉平和地對睿王道,「王爺,今日就到此吧。」
睿王也知大事不妙,打量了一下眼下形勢,不敢多問地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雲麓宮。
將將放下兵書,秦致遠就被猛地一把提起了領子。靳雨青還未說話,丞相已經開口了:「陛下即便是要殺了臣,事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秦致遠的態度更是落實了密信中所言,他竟一點掩飾狡辯都沒有!靳雨青當場控制不住,提劍抵上丞相的頸側,手背上青筋暴起:「你欺君犯上,朕就不能殺你嗎?!」
丞相頸上已經滲出了鮮紅的血液,浸濕了素凈的衣領。
靳雨青手腕一顫,劍鋒更往他頸內嵌了幾分,「兩年前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秦致遠大方的承認,毫不遮掩。
「朕若是隨他一起出征,他便不會……」靳雨青喉中發顫。
「陳乂不會讓您去的。」秦致遠抬手握住了劍鋒,「陳將軍既然在前方為您打了天下,您便必須在後方穩坐宮城。他可以拋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屍,但是您不行!您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是大晉的脊樑!陛下若有個三長兩短,誰來守這天下?!」
靳雨青怒道:「他不僅是個將軍!他不能死!」
「但您只能是陛下!為了大晉誰都能死,他可以,臣也可以,就算是所有人都死了,陛下也必須活著。這個位置您必須坐下去,這就是帝王,您坐上那把龍椅的時候,就該明白這件事。」
丞相長出一口氣,沉道:「他說,要為你打出一片四海平定,好讓你一享江山永固的帝王之福。」
靳雨青身形一晃,心神俱駭如五雷轟頂。他想起那年陳乂問他,若是大晉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他要如何——那時他說,願與大晉同死。
所以陳乂就去做了,用餘下的半條命。他撕毀了降書,拒不回朝,勢要將可能會威脅到大晉的封國拿下。他的定國大將軍要大晉萬年長青,要他靳雨青百年長久。
可陳乂又如何知道!他的確願與大晉同死,可卻唯獨想與他同活!
靳雨青驟然眼前一黑,混不知事,直接栽倒在秦致遠的身上。
……
同年五月十八,封國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