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山風凜冽,越往上走越是冷。
幸好阿沐出來的時候帶了斗篷,不過即使這樣被風一吹也是渾身冰涼。
四周漆黑,只有半山腰上的靈山寺上稍有燭光,男人原本是與她並肩,可一口氣爬上山來也有些疲憊了,很快就被她落了後面去。阿沐腳程快,剛才歇了這麼一會兒她已經緩過神來了。
快到山腰了,沐靜初在黑暗當中加快了步伐:「阿沐,你跟舅舅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世子了?」
阿沐全身都被斗篷裹得嚴嚴實實,回頭看他:「舅舅,我勸你快點走,李煜這個人,不會善罷甘休,現在他腦子裡是想捉到我回去治趙昰的罪,應該就在咱們身後。」
沐靜初來齊國之後也到過靈山寺,剛才在馬車上面他聽見阿沐說要上五行山,還暗自感嘆孩子果敢無畏,一聽她說這話也不以為意,就在她身後停下了步子:「舅舅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救他,當時一劍殺了他豈不是痛快!咱們走這麼快,他們上不來,再說你不是說山上有活路么,等他們上來咱爺倆也走了,碰不到……」
阿沐頓足,轉過身來看著他,一把掀開了帽兜,露出了她俏生生的一張臉來:「舅舅,我那是說給他聽的,五行山上哪有活路,現在入了秋,進十里瀑等同於送命無異。要是我一個人的話從哪走都無所謂,刀山冰海跳下去起來還是條好漢,但這可還有你,不如多一晚上。」
說得好像他才是個麻煩是個累贅一樣,沐靜初頓惱:「你這孩子!」
阿沐繼續爬著石階:「不過放心,在山上躲一晚上還是可以的,冷是冷了點,到處都是密林,就算他上山搜怕是也搜不到,天不亮就有人送來通城文書,咱們改頭換面從後山下山,再大搖大擺地走出燕京,保證沒有問題。」
男人十分無語,也只得加緊了腳步。
少女步伐輕盈,甚至還能一步跳兩個,山上她來過很多次,就在靈山寺的後山里,可謂山坳眾多,隨便在哪棵樹上貓一晚上,這麼大的五行山能找得到什麼。之前和羅小虎來後山埋過不少人,早就對地形了如指掌了。
阿沐引著舅舅從靈山寺方向往後山走去,山風吹過她的耳邊,嗚嗚地響。
密林當中,不斷有鬼哭狼嚎的風聲刮過耳側,沐靜初在黑夜當中不敢與她分離,生怕一下就找不到她人影了:「不愧是我沐家女,有你母親那樣的膽色,這鬼地方一個男人來恐怕都打怵害怕,你說你一個姑娘怎麼對這個鬼地方這麼熟悉?」
阿沐腳步也快:「快,咱們走過這段山路就到斜坡那去,那邊被風,小心點舅舅,這山裡可還有野獸呢,這個鬼地方沒什麼可怕的,要怕的是變天,千萬不要下雨,湊合一夜還能少遭點罪。」
說著她從懷裡拿出了匕首來,回身等了一等舅舅,等他到了跟前又指了指斜坡,月亮在密林的遮掩下時有時無,月光洋洋洒洒地在她二人頭頂映著,也只能模模糊糊瞧見斜坡的一片黑。
沐靜初反手提劍,突然察覺出一絲無力。
阿沐雖然年少,可心思縝密,比起他來可謂還老道一成,不由得心生安慰。
追兵在後,兩個人顧不得休息,摸黑走了斜坡的背風處,這才鬆了口氣。
舅舅雖然是個男人,也架不住一口氣爬山到此,他兩腿發軟,也是在外甥女的面前不能露軟才沒一屁股坐了地上。當然了阿沐也很累,她先一步坐了土窩窩裡面,豎著耳朵聽聲兒。
沐靜初氣還不勻稱:「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是怎麼長大的,要知道你鬼主意這麼多,我真不該來,明天早早出了燕京城早晚等到你。」
這種略微埋怨的口氣讓阿沐笑了,小姑娘鞋裡進土了,脫下來倒了倒:「能怎麼長大?就這麼一天天一年年長的,和你這種口氣不同,知道我乾爹一般這個時候叫我什麼嗎?」
男人笑:「什麼?」
阿沐站了起來:「小兔崽子,這是他對我的愛稱。」說著,四下看了看,「不早了,找棵樹歇著吧,舅舅。」
她手腳麻利,已經起身要走了。
沐靜初卻是不動:「你舅舅我這胳膊腿是不去爬樹了,我看這個土窩窩不錯,在下面給你守夜吧。」
的確,這是窩進去的個小小石洞,剛好能容下一個人鑽進去。
男人倒退著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前,阿沐無語,轉回身這就挑了一棵樹爬了上去,她在高高的樹杈上面翹起了腿,靠著樹榦這就閉上了眼睛。越是高的地方,越能聽見風聲,她想著阿姐,也不覺得冷了。
戌時?
還是酉時?
迷迷糊糊靠著樹榦,總覺得這個夜晚特別的長。山上並無亮光,也不知過了多久,阿沐睜開眼睛發現星星點點,許許多多的亮光點亮了這半山腰,想搜她還打火把,能找到她才怪。她四下看了看,隱隱約約地竟然聽得到有人喊話的聲音,她坐得高火光也照不到樹上,借著枝椏樹葉的遮掩直起身,不多一會兒能看見有幾個亮點往這邊來了。
阿沐低眸,風吹過她的耳畔,聽見下面喊著的,竟然是在找殿下!
她微微怔住,只聽見下面一小隊人經過分散開來,拿著火把十分的扎眼。
甲乙丙丁都喊著殿下,焦灼不已。
這邊哪有什麼殿下,阿沐在樹上聽見不知哪個和另外一人說殿下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傷人,現下在這大山裡又不知跑了哪裡去之類的。她抱著雙臂,依舊把自己裹在斗篷裡面一動不動。不多一會兒這幾個人走過,另外幾個人又從這邊分散開來,兩個人經過樹下聲音時有時無。一個喊了兩聲殿下,而後說話的聲音就小了許多,阿沐側耳細聽才聽出幾個字眼,說什麼沐姑娘細作什麼從十里瀑跳下去了,殿下一聽就傷人了,該不會殿下也跑那去了吧。
另外一人伸手拍了他的後腦勺,打得他一趔趄,氣得就嚷嚷起來:「十里瀑都找過了,殿下不在那,休得啰嗦快找!找不到殿下咱們誰都得掉腦袋!」
漸行漸遠,阿沐撇了撇嘴。
她現在就要離開燕京了,管不了別人。
靠著樹榦嘆了口氣,就當沒聽見這件事算了。
可聽見了就是聽見了,又怎麼能算是沒聽到,一閉上眼睛,她腦海當中出現的就是重嘉在後門那等她一夜的臉,蒼白而又執拗。她使勁抓了兩把頭髮,可仰臉看著星空,似乎怎麼也驅逐不了這個傻子。
可萬一是個局呢?
她出去了被抓到呢?
給趙昰定罪她是極其願意的,但沐王府呢?
和阿姐說好了要光復沐王府的,死了以後怎麼面對那一百多口人呢?
阿沐想著阿姐,心底平靜了許多。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山上的火光似乎一直在到處流竄,隱隱約約地總能聽見有人在喊殿下,她終究是再坐不住,從樹上滑了下來。走到舅舅的土窩窩前面,阿沐拿著石塊敲了敲,低聲叫了他:「舅舅!舅舅!」
沐靜初很快爬出半個身子來:「幹什麼?你怎麼下來了?」
阿沐蹲下身子聲音壓得更低:「天不亮你就從後面下山,沿著這條溝一直走,順著蜿蜒的溪水就能走出去。」
男人皺眉:「那你呢?你幹什麼去?」
阿沐笑笑:「放心,我去看看怎麼回事,去去就回,如果不能回那就從水裡走了,記得去下游找我。」
這個狡猾得像只小狐狸的姑娘,沐靜初看著她的臉,就像看到了當年的姐姐一樣:「攔也攔不住你,走也不能甘心,算了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記得和舅舅的約定就好。」
少女點頭,將她的包袱塞了他的手裡,轉身就走。
月亮躲進了雲層,到處都黑漆漆的,唯有火光星星點點,阿沐走了靈山寺的前面發現就連武僧們也出來找人了,出家人不打誑語,想必李重嘉是真的又出來鬧事了。
她先躲在山石後面,看準時機打暈了一個小兵,給他身上的綁甲套了身上,拿起了他的火把。火把舉得遠一些,就算和別個打了照面也看不出什麼,只是山風呼呼吹過,火苗到處亂竄讓人心驚。
阿沐也不能喊,低著頭到處尋找李重嘉。
這一個心眼的人,說不定也是在哪裡等她。
可他從未來過五行山,能在哪裡等她,這麼大的一座山能循著什麼聲音什麼路又能去哪裡?
她靜下心來,仔細傾聽,四周除了風聲,只有水聲。
搜山搜不到她,說她從十里瀑跳下去了……阿沐再不猶豫直直奔著十里瀑去了,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重嘉應該就在那附近哪裡,少女腳步也快,悶頭一個勁的跑。十里瀑的水聲在這夜色當中特別的響,有的時候她總覺得命運是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她不信命,又暗自驚嘆。順流而下一小段,緊接著就是深深的水潭,迷霧之下誰也不知道是怎樣的風景。
阿沐一口氣跑到十里瀑前面,舉著火把一步步向前。
沒有人,十里瀑周圍都是山石,她腳步緩慢,輕輕地落腳,再走兩步,瞥見了男人的身影。
他坐在一塊山石的後面,露出錦衣的一角。
阿沐鬆了口氣,低下了頭。
此地不宜久留,她轉身這就要走,到外面對禁衛軍們示警就夠了。
只不過,剛一轉身,餘光當中瞥見男人站了起來。
李重嘉站了湍急的水流前面,忽然叫了聲阿沐。
急得她顧不得離開當即沖了過來:「喂,傻蛋,回來!」
男人轉身,可水邊風大,也不知踩了什麼,男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嚇得阿沐疾奔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她另一隻手還舉著火把,映出男人的臉。
他神色詫異,似有迷茫,又惱怒,只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抓到你了。」
說話間密密麻麻的禁衛軍已圍了上來,火光照亮了十里瀑的每一塊山石,也能看清阿沐的臉,她並沒有生氣,似乎這一切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樣。少女眉眼如畫,不裝傻裝憨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說話,漆黑的眸子仿若星辰。
見她沒動也沒說話,李煜嗤笑出聲:「你倒是對他有情有義,沒想到真能引你出來。」
雖然語氣大有對不住我騙了你的意思,但他眉間還有得意,阿沐握緊了火把:「殿下沒想到的事情還很多,不過我騙殿下這麼多次,殿下騙我一次也不算什麼。其實我也很想你能治趙昰的罪,也希望你能滅他滿門,但是很可惜今天我不能和你走,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有更重要的人在等我。」
男人皺眉:「你身著綁甲,還能插翅飛了不成,別怪我沒提醒你,現下跳下十里瀑可只有死路一條。」
阿沐笑笑不說話,就在他用力握著她,禁衛軍馬上就到眼前的時候,右手一揮,火把直奔著李煜的臉就掃了過來,他不得不鬆開她,卻只一眨眼的功夫,少女縱身一躍!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底的那根弦當即斷了。
他的身體竟然比他的眼睛比他的心更快,伸手去拉,可就在眾人的驚呼聲當中,冰冷的水流一下子淹沒了他。十里瀑只有靈泉這麼一小段平緩,不消片刻,他在重撞的疼痛當中順著水流被高高拋了起來。燕京百姓都知道五行山有個十里瀑,泉水甘甜,卻誰也不知道,原來夜裡的山水,是這樣的刺骨。
起初,昏昏沉沉間,他叫了兩聲阿沐,為何只想起了他,驚得自己萬念俱灰。
掉落潭底的時候,他忽然明白過來,叫做阿沐的這個少年,有毒。
一顰一笑都有毒。
毒入骨髓,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