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踟躕
顧彥瞪著秦曜,似乎想要看出他是在開玩笑,但秦曜的神色很認真,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顧彥於是不再動了,他冷笑一聲:「你不是最厭惡魔物的嗎?這樣不會感到噁心嗎?」
「我厭惡魔物的原因,你難道不知道嗎?」秦曜呼吸平緩下來,輕聲道。
這是個矛盾的命題,秦曜之所以厭惡魔物,是因為魔物害死了顧彥,而現在的顧彥卻自己變成了一個魔物,其實最痛苦矛盾的人一直是他,但是顧彥感覺不到。秦曜也不會說。
「睡吧。」秦曜低頭輕吻顧彥的額頭,聲音低啞,「我只是想抱著你。」
「怎麼?又想起你的那個人了?明明和我一點都不一樣不是嗎?」顧彥譏諷一笑,「看來是病急亂投醫沒有辦法……了……唔……」
秦曜陡然低頭吻住顧彥的唇,將他剩下的話全部吞沒進去。
這個吻溫柔又纏綿,細心又悠長,又彷彿帶著某種安撫的意味,直到吻得顧彥喘不過氣來,秦曜才鬆開他,幽深的眼看著他,「現在想要睡了嗎?」
顧彥眼睛發紅,真沒想到秦曜還是個無賴,難道他不睡他就打算繼續吻下去嗎?!
顧彥深呼吸一口氣,乾脆閉上眼睛,懶得說話了。
顧彥在魔界千年,餐風飲露慣了,什麼惡劣的環境都待過,後來強大了,有了自己的領地和宮殿,就再沒有如喪家之犬般逃亡過了。但是……無論是弱小時抑或是強大時,他始終是一個人。
魔物是不可能信任另一個魔物的,他安寢之處,決不允許任何其他魔物的靠近。這個習慣深深的刻在他的習慣里,只要有其他魔物在身邊,他就不可能入睡,他相信的只有自己。別說其他魔物或者人了,哪怕他就是一個人時,也從未放棄過警醒,致命威脅時時刻刻環繞在他身邊,堤防一切是他的本能。
魔物是孤寂且不得安寧的,他已經習慣了。
顧彥閉著眼睛,感受到秦曜有力的雙臂繞過他的腰,秦曜的動作沉穩有力,卻又不會讓他太過不舒適。因為看不到,感受反而更加敏銳,秦曜強烈的氣息如此的靠近,徹底的籠罩了他,將他至於自己的懷中。
顧彥本該很狂躁的,事實上他心裡也是十分抵觸的,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強行侵入他的領域,打破他的習慣。他也沒有想過會有今天,他的世界只有你死我活,沒有這種……
但是……一開始的不習慣過去之後,顧彥反而覺得很快就適應了。
這很不正常。
顧彥眉頭蹙起,這樣的一個人類修行者,在這樣近的距離,他居然能夠接受。這是為什麼?他想了很久,忽然發現,大概是他知道秦曜是絕不會傷害他的。
哪怕這個人強大且危險,也曾反覆無常,還威脅過他,但是顧彥心底就是無比的確信,秦曜不會傷害他,而且有秦曜在身邊,也不會允許任何其他人傷害他,秦曜有這種保護他的能力。
這真是莫名其妙,顧彥一向不屑與別人的保護,他自己就足夠強大了,但秦曜的氣息依舊讓他覺得安心。
這種安心並不是基於什麼邏輯分析,而是一種直覺,沒有任何邏輯和理由可以說服顧彥相信別人,但這種直覺卻是心底而來,哪怕他的理智在反對,但本能卻信任著秦曜。
為什麼?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怎麼會輕易被這個人的三言兩語所迷惑呢?
明明他才是一個魔物,但是他卻覺得自己被迷惑了。
顧彥努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逼出自己的腦海,他怎麼可能會願意和一個人類睡在一起,他只是沒有選擇罷了。
但他沒有想到,他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顧彥有段時間沒有睡覺了,因為他一睡著,就會做些奇怪的夢,他心裡清楚那些是他的回憶,但是那些回憶並不是什麼美好的東西,沒有想起來的必要。
就比如現在。
他受了很重的傷,鮮血染紅了他的盔甲,他用劍撐地,一步步往回走。
陳禪帝雖然昏庸,卻並不殘暴,甚至性格是寬厚的,他只是缺乏治下的能力,沒有能力維繫這個傳承了幾百年的腐朽王朝,大陳王朝日暮西山,官員貪腐,根基動搖,儘管如此,也不至於這樣快的步上末路。
直到——魔物入侵,那些卑鄙狡詐的魔物附身在人類身上,他們兇殘而無情,不但四處吞噬人類,還善於蠱惑,沒多久紛亂四起,沒有人知道那些義憤填膺的反抗者裡面,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魔。
秦家世代效忠帝王,他也一樣。
他臨危受命,率大軍鎮壓叛亂,在他率領的鐵蹄之下,反抗軍不堪一擊。然而他看著那些面黃肌瘦、孱弱的俘虜們,卻有了瞬間的動搖。他終歸能力有限,救不了這世間人,他有他的立場。
他並不喜歡濫殺無辜,更不會虐待俘虜,他的手下也不會隨意燒殺搶掠。雖然必要的流血無可避免,但是他希望可以減少傷亡,任何人都有生存的權利。任何人都有——除了那些魔物。
所以隱藏在俘虜里的魔物都被他毫不留情的找了出來,然後被修士們一個個殺掉。
殺掉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魔物們,是不是這樣……這個世界就會重新平和下來呢?他這樣想著。
他的腹部和大腿血流不止,魔物很狡猾,這一次他受了暗算。
他沒有想到那些魔物還會集合起來,強大的魔物們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和他手下的修士士兵們打了個兩敗俱傷,最後只有他和幾個人逃了回來。
他這次傷的有點重,有可能會死。但是他並不意外,從他接過陳禪帝的劍的時候,就預料到有為國盡忠的一天,他沒有辦法力挽狂瀾,但是他想要努力一下……直到他死的一天。
他昏迷了好幾天,後來還是挺了過來,大約他的命是挺硬的。
他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個少年,少年伏在他的床邊,他頭髮亂糟糟的,衣服也有點臟,大約是幾天來寸步不離,連自己都顧不上了,他的心裡就有了些微的暖意。
當年他撿回這個孩子的時候,沒有想到後來會是這個孩子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
無論何時何地,都不離不棄。
人類也許有卑劣、自私、貪婪、傲慢的一面面,但是他們依然會有好的一面,善惡對錯怎麼能武斷的區分呢。所以他願意為了人們內心好的一面,而去保護他們。
就連他這樣不被期望的人,都可以遇到在乎他的人,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他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少年醒過來,眼眶頓時紅了,抖著乾裂的嘴唇,說:「師父,以後我來保護你好不好?我好怕……你會死……」
他笑了,被人擔心在乎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他說,「好啊,但是你現在太弱了,我送你去學藝,等你強大了,就可以來保護我了。好不好?」
這一次他差點就死了,下一次呢?也許他該安排一下了。
他希望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少年也能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不需要他的保護,但是他應該能保護自己。
他讓他的世界並非一片灰暗。
顧彥霍然睜開眼,果然是又做夢了嗎。
原來他以前曾是這樣一個傻瓜嗎?一心保護那些不喜歡他的人們,難怪最後會死的那麼慘呢。不……也不是所有的人類都不喜歡他,還有一個秦曜,至少秦曜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但是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微微側過頭,就看到秦曜睡在他的身邊,一晚上了,他的動作都沒有變過,始終把他攬在懷裡。顧彥端詳著秦曜的臉,夢中那張少年的臉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張更堅毅冷冽的面容,但依稀可見當初的輪廓。曾經需要他保護的少年,如他所言成長為了一個強大的、可以保護他的男人。
當年只到他胸口的身高,如今反而高出他半頭。時間真是個莫測的東西,可以讓一個人改變這麼多。
變的不只是秦曜……還有他。
秦曜似乎睡的很沉,他閉著眼睛,睫毛在眼底留下淡淡的陰影,均勻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顧彥慢慢抬起手,指甲一點點變長,尖銳的指尖停在離秦曜的咽喉不到一毫米的距離。他一直想要殺了這個多管閑事的人類,這是個很好的機會,這樣再沒有人可以干涉他的行為了。
他變了,他已經不是秦曜記憶中的那個人了,他就是個無情的魔物,這點秦曜說的沒錯。
而且他知道,他再也變不回來了,哪怕他記起所有的記憶,他也不可能變成那個人了。現在的他只是他而已。
秦曜在他身上浪費再多的感情和時間都是枉然。
他現在只要抬抬手,就有很大的可能結果掉這個該死的人類,上次那樣重的傷,他不相信秦曜真的一點事都沒有,一定是在強撐罷了,所以只要掌握了先機,還是有很大把握幹掉秦曜的。
顧彥凝視秦曜的臉龐。
但是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下手。
這樣好的機會,他卻沒有辦法下手。
彷彿心底有個強烈的聲音在阻止著他,如果他殺了秦曜,他一定會後悔的。那是他寧死也不願意承受的。
顧彥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輕的把秦曜的手臂拿下來,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顧彥出去並關上了門。
片刻后,秦曜睜開眼睛,他雙目清明,沒有一絲剛睡醒的迷茫。顯然是早就醒過來了。
他神色複雜的看著門口,喉嚨里發出幽幽的低嘆。
「你想起來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