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希望
顧彥從未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如此輕盈。
地上的身體傳來一陣劇烈的吸引力，讓他不由自主的沒入進去——這就是他原本的身體。就算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沒有人告訴他這一點，他也能感受的到……因為沒有一絲一毫的排斥感，如此的契合。
這一切事情看起來很長，但其實只是一瞬間而已。
顧彥感到一陣暈眩，他勉強睜開眼，眼前一陣陣發黑，哪怕是自己的身體，但放置了這麼多年，畢竟是生疏了，沒有辦法立刻很好的掌控，這需要一個過程。
但不論如何，他成功了……
強烈的喜悅從心底蔓延出來，他成功了。
他又變回了人。
早已波瀾不驚的心從未像此刻一樣這麼激動，顧彥迫不及待的向秦曜看過去，想要和他分享這個好消息，想要告訴秦曜，他成功了。
然後這一眼看過去，讓顧彥的血液瞬間凝固冰冷。
他原本的身體不但沒有死去，反而爆發出更強烈的力量來，雙目被黑色填充滿，尖銳的利爪牢牢抓住秦曜的劍，另一隻手扣住了秦曜的咽喉。
發生了什麼？
顧彥的思維有一瞬間的怔忪。
那個『他』感受到了顧彥的視線，轉頭看過來，張嘴發出冰冷的笑聲，「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
顧彥對上『他』的眼，恐懼讓他的手腳冰涼。
這一瞬間，他陡然就知道了什麼。這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這熟悉的威壓。
這是魔主……但這怎麼可能呢？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人間！
但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嘲弄著顧彥的愚蠢。
「快走……」秦曜嘴角滲出血來，他沒有辦法轉頭，看不到顧彥，艱難的吐出兩個字來。
「不……」顧彥睚眥欲裂，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明明成功了！
那個身體應該瞬間死去才是！魔主的分魂沒有了寄託，應該無法再興風作浪才是！而不應該是這樣的……變的更強大，如同擺脫了束縛。
他必須去幫秦曜……秦曜不會是魔主的對手……
顧彥掙扎著起身，可是手腳都不聽使喚的僵硬，沉睡了千年的軀體，還無法完全聽從他的掌控。明明想要抬起腳，卻遲滯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而且靈魂剛經過洗滌如同初生嬰兒，無法使用絲毫法力，現在的他脆弱的就是個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輕易殺死。
但是顧彥不想放棄……他一點點的向那邊挪動著身體……
「呵……真是可悲啊……」魔主看著他，語氣里滿是輕蔑和不屑，如同看著一隻螻蟻，「你以為這樣就能擺脫吾嗎？樂極生悲的感覺如何？」
「你怎麼可能……」顧彥死死盯著他。
「你認為吾不可能在人間存在嗎？」魔主微微一笑，「吾確實不能通過空間屏障，但是你可以，吾寄托在你身上的，可不僅僅只是一縷神念，而是十分之一的魂魄。十分之一剛好是這個天地可以承受的極限，也是你可以承受的極限，但吾依然不能隨意行動，否則很可能引來天劫。」
「雖然你十分弱小，但不得不承認，你逼吾動用了底牌。原本吾會在你打通通道后才吞噬你重新現身的，可是你逼的吾不得不現在就暴露出來。但是……今天把你們都殺了，後面也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了，倒也無關緊要。」
可惡……顧彥眼底浮現絕望。
為什麼會是這樣，上天為什麼要這樣玩弄他，在給他希望之後又一次次奪去。
他們怎麼可能是魔主的對手……
「您放過我們，我們願意臣服於您，供您驅使。」顧彥閉了閉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看著秦曜的側顏，心中一陣陣抽搐，他怎麼能看著秦曜去死呢？現在的他，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這天下這人間，是好是壞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想要秦曜好好的而已，不想在乎自己的人受傷。
如果他活著的代價是秦曜去死，那麼他寧可不要。
魔主饒有興緻的看著他，眼中似乎有了一點驚訝，他說：「你竟然願意臣服於吾？」
顧彥聲音澀然，「我不是一直都是您的屬下嗎？我不該背叛您的，我知道錯了。」
魔主頓了頓，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漆黑的眼眶中如同有濃墨流動，散發出詭異的光芒。
「不，你從來沒有真的臣服於吾，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魔主呵呵一笑，「當年你被鎮壓絕陣之下，吾對你許以重利，你寧可承受煞氣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也不願意臣服於吾。作為一個人類，能堅守到這個地步，吾是有些敬佩的……你和其他人類不一樣，也許會帶來不一樣的結果……於是吾強行抹掉你的記憶將你帶入魔界，讓你以為自己是個自甘墮落的魔物，你差一點就成功了……但即使這樣，你也還是想起了以前的記憶，也還是背叛了吾。從這方面來說，是吾失敗了。」
「你說，吾怎麼可能會相信你呢？」
「何況……也沒有必要。」魔主右手微微收緊，秦曜臉色漲的通紅。
是這樣的嗎？
但顧彥顧不得震驚於當年的原委，他匆忙往前走了幾步，哀求道：「您放過他好不好，無論您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我知道對於您來說，我們人類螻蟻般微不足道，但現在通道未開，其他魔物也死傷殆盡，我們熟悉人間，可以替您做事，您畢竟是魔主之尊，那些瑣事怎麼可以勞煩您呢。」
「你是真的願意臣服吾？」魔主似乎若有所思。
顧彥急切道：「自然是真的，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種執著根本沒有必要。只要能夠活下去！」
「那麼……吾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魔主笑了，黑漆漆的眼眸看著顧彥，他咧嘴，「只可惜，吾不需要你這樣的手下，太沒用了！」
他話音一落，一掌拍向顧彥，竟是要下殺手！
顧彥眼神一凝，慌張無措恐懼的神情瞬間從他臉上消失，剛才說話的功夫，他已經離魔主足夠接近了！對於魔主的痛下殺手他並不意外，他只是需要一個時機而已。
顧彥猛地向前一撲，撞向了魔主的雙腿，他的力量雖然微不足道，但還是讓措不及防的魔主稍微怔了一下，就這一瞬間的功夫，秦曜手中的長劍陡然爆發齣劇烈的白色光芒，猛地將劍從魔主的身體里抽了出來！白光顯然對魔氣有劇烈的剋制作用，魔主發出一陣憤怒的嘶吼！根本不再管顧彥，右手一合就要掐斷秦曜的脖子！
秦曜顯然已經準備多時，他雙瞳都變成金色，長劍一揮，直接砍斷了魔主的那一隻手！
「該死！」魔主喉嚨里發出痛苦的低吼，他竟然被這兩個卑微的人類耍了一道！「吾要殺了你們！」
他斷掉的右手緩緩長出肉芽，恐怕要不了片刻功夫，就會重新長出完整的手來。
這點傷害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顧彥焦急的看向秦曜，雖然他們兩個人默契的合作打了魔主一個措手不及，但他不認為他們會是魔主的對手。好不容易爭取來片刻的時間，應該趕快逃走才是！但是秦曜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秦曜！」顧彥發出嘶啞的聲音。
秦曜回頭看了他一眼，帶血的臉龐露出一個笑容，雙目明亮如晝，「你先走。」
他在地上一跺腳，顧彥的腳下忽然出現了一個通道！顧彥根本沒有想到地面的機關，尚未來得及反應，就直接跌落了進去，緊接著頭頂一黑，通道瞬間又重新閉合了！
通道很深，顧彥直直的往下墜落，最後重重的跌在地上，渾身的骨頭散架了一般的疼。
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他抬頭怔怔的看著頭頂，頭頂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連聲音都傳不進來絲毫。他卻覺得眼眶酸澀到發疼，他看到秦曜的最後一眼，是秦曜浴血而立，卻依然對他笑著，彷彿在說，沒有關係。
秦曜對他說，你先走。
你先走……
顧彥伸手摸了一下臉，手上是濕漉漉的感覺。
他哭了嗎？他怎麼會哭呢？
為什麼不和他商量一下就擅自做決定……
他怎麼可能願意先走。
顧彥踉蹌著站起來，黑暗中撫摸著身邊的牆壁，試圖找到什麼機關，或者可以上去的方法。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去幫秦曜。既然秦曜不願意逃走，那麼他也不會逃走，兩個人的，總比一個人的勝算要大一些吧……
可是無濟於事。這裡的牆壁光滑如玉，別說機關了，連一個凸起都沒有，更別提爬上去之類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顧彥狠狠的一拳垂在牆壁上，寂靜中悶響回蕩。
「啊——」他大吼一聲，最後頹然的坐在地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裡是這樣的安靜，顧彥靜靜的坐在那裡，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聲音昭示著他的存在，讓他不至於以為自己已經是死了，抑或是做夢什麼的，他確實是活過來了，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個人。會流血，會受傷，也會有喜怒哀樂……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是秦曜伸出手，將他從無底深淵中帶出來，給了他生的希望。
他還沒來及感謝他……
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對自己而言是不一樣的……
顧彥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上面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慢慢的又燃起一點希望。
如果是魔主贏了，怎麼可能放過他呢？一定會殺下來吧，也許是秦曜贏了。那畢竟只是魔主十分之一的分魂，用的又不是自己的身體，更沒有魔界源源不絕的能量源泉，也許秦曜也有一戰之力。顧彥不知道秦曜後來這一千年的經過，但他知道秦曜很強，哪怕在他全盛時期，都不見得是秦曜的對手。
所以，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不是嗎？
顧彥這樣想著，便也覺得不那麼絕望了，自己在上面，肯定是秦曜的拖累，讓他放不開手腳，所以秦曜才讓他先走。顧彥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既然如此他就該耐心等待，不給秦曜添麻煩。
他會在這裡等秦曜下來。
這一等，也許就是一天，兩天，三天……
下面漆黑一片，也無法分辨時間，但是顧彥覺得過了很長時間了，他感到飢腸轆轆，感到睏倦疲憊。
可是秦曜還是沒有出現，只有無邊的寂靜。
希望一點點的淡去……顧彥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茫然的仰著頭，看向什麼也看不見的頭頂。
如果秦曜贏了，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下來找他？
為什麼不出現……
自己要死在這裡了嗎？這樣也好，反正這樣的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吧，魔主一定會打開通道的，人間沒有誰可以阻止他，這個世界反正是要毀滅的。
他唯一在乎的人也不在了，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他是個早就應該死去的人。
死了，就不會感到痛苦難過，不會絕望悲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到後來，顧彥漸漸的有些睜不開眼睛了。
他背後靠著堅硬的牆壁，雙手抱住膝蓋。寒冷一陣陣襲來，從來不懂得害怕和妥協的他，忽然覺得茫然和害怕起來。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孤寂。
他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也算波瀾壯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大概真的要走到終點了。
但他並不甘心，如果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他都願意看到秦曜活著回來，他會努力的，嘗試著和秦曜一起活下去，一起去面對這個世界。
但這畢竟只是他的奢望。
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他也早已不在乎了。
顧彥慢慢的閉上眼睛，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他輕輕的挪動了一下肩膀，試圖讓自己的姿勢更舒適一點，他的呼吸平緩而均勻，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忽然頭頂一縷光線射入進來。
長期的黑暗中陡然出現一縷光明，刺的顧彥不由得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