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光
聞道樓佔地極廣,門面三層作為酒樓,後進數個院落皆是客房,分了三六九等。乞兒等人自然住了天字一號上房,屋中一應俱全,布置精細,極盡奢華。乞兒自幼窮苦,哪裡受過這般待遇,在乞兒眼中,這便是人間仙境了。
乞兒剛入客房,小二便一再暗示內房可泡澡洗浴,乞兒也覺得全身疲憊,便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梳洗過後,倒顯出一張清秀俊朗的面孔來。小二再見時,也不禁嘖嘖稱奇。
這日夜晚,窗外明月高懸,滿天銀輝透過院中的梧桐樹,斑斑駁駁地撒在小池塘里,魚兒搖曳的水波,泛起粼粼光華,神秘而聖潔。然而如此美景之前,乞兒卻是怔怔地扒在窗台上,愁眉不展,不時向隔壁的窗欞望去。
入住之後,乞兒便再也沒有見到女道者。他要到女道者屋內探望,卻被林月河的師侄擋在門外,說是正在給女道者療傷,不可打擾。如今已過了兩天,一點消息也無,乞兒不僅擔憂起來。
自乞兒與女道者相遇,前後不足滿月,但是他背著女道者一路行來,同甘共苦,死裡逃生,經歷卻是頗多。自父母亡后他還不曾與誰如此親近過。突然和女道者分開,心中不僅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只想著女道者現在是否醒來,傷勢是否好轉,是否還記得他這個小叫花,乞兒越想越是焦急,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愈發地擔憂。
乞兒自顧煩躁,卻忽略了天上明月,比之昨日要明亮許多。距十五望月仍有三五天的時間,可今夜的明月異常明亮,又圓又大,好似爬上梧桐樹頂,伸手便可採摘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明月亮似明鏡,大如磨盤,將客房內外都照的亮亮堂堂,直勝白晝。這時,乞兒才發覺了異常,抬頭一看,不由地跌坐在地,發出一聲驚呼。月華如銀河飛瀑般泄將下來,密如實質,全身一片冰涼,好似被月光穿透了。乞兒張大了嘴,腦中一片空白,想不明白月亮也可以如此妖異。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房中傳來一聲痛呼,乞兒登時驚覺,爬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隔壁房中,忙問道:「仙姑怎麼了?」原本守在門口的鬼谷派弟子好似也受驚於如此妖異的明月,竟忘了攔阻乞兒,待跟著乞兒進房攔阻時,乞兒已化作一團肉包直撞出來,正好撞個滿懷。
這名鬼谷派弟子俗名劉庄,乃是後進弟子中的佼佼者,因幼年學了些俗世拳腳,身體頗為硬朗,在以修鍊靈魂之術為主的鬼谷派中,更是出了名的壯實,卻不料受這乞兒一撞,竟然抵擋不住,拼著一口真氣硬抗了三步,還是和乞兒滾作一團,摔倒在地。
乞兒翻將起來,還待再進。劉庄急忙拉住,道:「不可莽撞!」說完哇哇地吐了兩口鮮血。乞兒見其吐血,倒嚇了一跳,不敢再司硬闖。劉庄深吸兩口氣,緩過勁來,見乞兒臉膛雖然脹紅,身體卻無大礙,不禁暗暗稱奇,道:「林師叔正在為靜姝師姑療傷,你不可打擾。」劉庄早已練就鬼谷派的殭屍麵皮,雖然門內兩人都比他小上許多,但是叫起「師叔、師姑」來卻絲毫看不出難為情。
這時,房門洞開。只見房內光芒耀眼,一切都變得虛幻,朦朧中感覺窗邊端坐著兩人,月華以此為中心,如流水般快速涌動收攏。乞兒剛才莽撞進門,正是被月華彈了出來,他見仙姑無恙,也曉得仙家手段厲害,便乖乖地坐到門邊,靜靜等待。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月華隨著明月墜落而漸漸淡去。林月河緩緩收回撫在靜姝頭頂的右手,收氣歸元。靜姝緩了幾個呼吸,才睜開雙眸,道:「多謝林師兄相助!」林月河不答,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他的面色更加慘白,顯然耗神不淺。
乞兒大喜,進門道:「仙姑可算好了……」不料,靜姝頭也不回,道:「我與林師兄有話要說,你先出去!」將手一揮,一股柔力拖著乞兒便送出了房門,再手一揮,將房門閉上。只聽得靜姝問道:「你為何會……」下面便沒了聲音,想是用了法術隔絕之故。
乞兒愣了片刻,盯著緊閉的房門,一股酸楚襲上心頭,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他忍了又忍,總算沒讓眼淚流下來,把頭一扭,沖回自己房內。而旁邊的劉庄始終眼觀鼻鼻觀心,彷彿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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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天際方白,乞兒背著錦緞小包在聞道樓前徘徊。他原來兩手空空而來,臨走時看見桌上的珍果美饌,心想不拿也是浪費,便用桌布一包,背到了肩上。只是錦緞桌布上鑲著錦繡雲紋,十分華貴,與他那破爛的衣衫形成鮮明對比,外人一看,便知這包裹必然不是他的東西,幸好此刻尚早,路上還無行人,不至被人當賊抓了。
乞兒回頭看看聞道樓那三個鎏金大字,回思這幾日光景,珍饈美味吃了不少,肚皮算是賺到了,此等奢華場所本與他無關,既然女道者安然無恙,便該是他離去之時,他索然一人慣了,從來無牽無掛,本要瀟洒而去,不料此時卻感覺心底深處有些東西扯不開、放不下,究竟是什麼,又說不清楚,令得心中有了彷徨之意。
乞兒踟躕再三,再望了望聞道樓,面露決然之色,將頭一揮,扭身便走。可剛走兩步,卻砰地撞在一人身上。他急退兩步,抬頭一看,見是戴著死人麵皮的林月河,心下一陣厭惡,也不言語,繞道便走。
也不見林月河舉步身動,又再次擋住乞兒前行之路。乞兒大怒,瞪眼道:「你想怎樣?」林月河卻反問道:「你又想怎樣?」乞兒怒道:「我要你管?」林月河道:「你不要我管,可有人要你管,你難道不管嗎?」乞兒一怔,反問道:「誰又要我管?」。林月河道:「求道者講究內心平和,只為練就一顆清凈無為的玲瓏心。你救了道者,不求回報,原本是好的,但是道者無以為報,從此心中便有了缺口,只怕再也無法修成那晶瑩剔透的玲瓏心。你這一走,對你不打緊,可影響了道者一身的大業,你說你要不要管呢?」
乞兒雖聽不懂什麼「玲瓏心」之類的話,可是大意卻也明白了,懷疑道:「難不成我只有等她報答了我之後才可以走?」林月河道:「道家講究緣法,既然小友救了靜姝師妹,那就說明小友與靜姝師妹有緣,緣尚未盡,小友何必急著離去?」乞兒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麼,眉頭不禁皺起,道:「你說這些又有何用,仙姑都趕我走了。」說著,緊了緊包袱,轉身就走。
這時,卻聽靜姝的聲音自後傳來,道:「小友於靜姝有大恩,靜姝豈敢驅趕?若小友無事,可隨我一起上崇真嗎?」乞兒一愣,回過頭來,見靜姝已換了一身新道袍,面色略顯蒼白,卻掩不住那出塵的清麗,一雙妙目正靜靜地注視著他,眉宇間隱有懇切之色。他心裡忽有萬千不舍,又有萬千委屈,最後,心頭難過,低著頭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我還是等你回了崇真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