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謝燦從昏昏沉沉的迷霧中蘇醒過來的時候,錢唐的雨還沒有停。她聽著窗外的雨聲,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盯著頭頂殿樑上的雕花看了一會才恍然意識到,這是在越皇宮中自己的昭陽殿內,這是自己的床。
腦海里的記憶紛至沓來,她明明記得錢唐城破,她和烺之哥哥在西齊大軍破入皇城之前,雙雙飲下毒酒自盡了,而現在怎麼還躺在自己的宮殿里?
她掙扎著起身。
一旁正在打瞌睡的侍女注意到她的響動,連忙跑過去扶起她,給她墊了個軟墊:「姑娘,你醒了。你昏迷了七日了。」
姑娘?
那侍女看著面生,又操著江北的口音,顯然不是原來越國的人。謝燦問:「這是哪裡?」
那侍女似乎並不知曉謝燦的身份,說:「回姑娘話,此處原是越國皇宮,現在作為王爺的行宮。這原是越國長公主的寢宮,王爺特意將你安排在此處。」
瞧她臉色,似乎流露出些許羨慕。
「王爺?是哪個王爺?」
「自然是鎮南元帥七王爺啊!」
竟然真是苻錚……
謝燦與苻錚曾有婚約,但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當時是西齊新皇最受寵的弟弟,前來越國求娶一位公主,當時的越后不願意將自己的親女兒,謝燦的長姐遠嫁西齊,便做主為年僅十歲的謝燦定下了婚約。可是誰知她的長姐謝灼卻對苻錚一見傾心,用盡手段奪婚,害得謝燦纏綿病榻半載,她也順理成章代嫁成為苻錚的正妃,去了西齊。
既然長姐代嫁了,那麼謝燦和苻錚的婚約早就不算數了。現在算來,謝燦還得叫他一聲姐夫。
可正是這個姐夫,率領二十萬齊國大軍南渡,攻破了她的都城。
侍女見謝燦面色陰沉,以為她身體不適,忙說:「姑娘還是再休息會兒吧,奴婢去喚王爺過來。」
謝燦沒有理她,靠在墊子上,只看著窗外。
苻錚聽見謝燦醒來,連忙趕往昭陽殿。
謝燦仍然在看著窗外發獃。
「燦兒?」苻錚走到榻邊,坐了下來。
謝燦轉過頭來,五年未見,苻錚滄桑了許多,許是沾了太多的鮮血和陰謀,那張臉看著全然不像是二十五歲。
「王爺安好。」謝燦冷冷道。
「燦兒,你怎麼這麼傻……」他坐到謝燦床邊,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謝燦不動聲色地將手縮了回來,望向窗外,卻說道:「烺之哥哥呢?」
「去遲一步,已經……薨逝了。已經安排他的母族以王侯之禮安葬。」
「王侯之禮?」謝燦冷笑一聲,「是呀,我們已經是亡國之奴,以王侯之禮安葬也已經是厚待了。」
她的聲音淡淡的,苻錚聽著卻覺得那嘲諷的意味極為濃重。他慌忙屏退站立一旁的侍女,又去捉謝燦的手:「燦兒……」
謝燦依然沒讓他得逞,而是不冷不熱地叫了一句:「姐夫。」
苻錚沒再強迫她,卻正了神色:「以後莫要叫我姐夫,長公主謝燦已經殉國了,燦兒,你該開始新的人生。」
謝燦冷冷看了他一眼:「王爺現在想給我個什麼身份。」
「你且在我府上安頓著,待養好了身子,我便許你側妃之位……」
側妃?那麼現在呢,是侍妾么?苻錚真是好打算,竟然想享受姐妹二人?
謝燦將頭又轉了回去:「是么王爺?那我還是要多謝王爺抬舉了?」
苻錚很是無法忍受她的字字誅心,擰了眉毛道:「燦兒,你總會想明白的。」
想明白?明白什麼,明白了必須委身於他么?謝燦不禁冷笑。
苻錚欺身上前,掐住了謝燦的下巴,迫使謝燦抬起頭來看他。
他的眼睛不像是漢人,是帶著淺淺的琥珀色,狼一樣射出陰狠的光來,或許是因為在戰場上殺敵過多,緊緊抿住的唇角帶著一絲狠戾。
只那麼一瞬間,方才那副溫柔皮相便撕了個乾乾淨淨。
謝燦突然笑了起來:「王爺這是要做什麼?」
苻錚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他想要這個女子想了五年了,可是等他攻入城中,卻只看見她緊握著謝昀的手、幾乎要冰涼的身體。
他召集名醫救她一命,難道這個女人絲毫不懂得感激?
謝燦毫不躲閃地直直看進他的眼裡,似乎要用目光將他釘穿。苻錚的手上陣殺敵持槍,掌心一層薄薄的繭子,緊緊鉗制住她的下巴,她剛剛蘇醒,身體根本使不上力氣,幾乎要栽倒下去,可是一想到面前就是破了她的國家的仇敵,硬撐著自己的面容,不讓一絲軟弱流露。
苻錚終於鬆開了手,他打仗打習慣了,下手沒輕沒重,在謝燦蒼白的臉上留下淺紅的指印。謝燦依然抬著下巴看向他,彷彿一點都沒有感受到疼痛。
他嘆息一聲:「燦兒,你變了很多。」
「王爺方才還說長公主謝燦已經殉國,現在你又當我是什麼?」謝燦唇角勾著譏誚。
苻錚盯著謝燦的臉,五年她的面容張開了,更加傾城絕艷,也褪去了當年明渠初見時的青澀怯懦。
那個鵪鶉一樣的小姑娘去哪裡了?
謝燦捉緊了手中的被子,按到自己胸前,一雙眼睛緊緊黏在苻錚臉上,一臉戒備。
她何時變成了這般滿身是刺的樣子?
曾經的謝燦從不敢這樣直視他,永遠都是低著頭,聲音軟糯,叫他「七王爺」。
苻錚直起身來,撫了撫自己的袖子,看著謝燦臉上被他掐過的紅痕,眼底劃過一絲心疼,很快掩飾了下去。他淡淡說:「我晚上過來看你。」
他在謝燦面前自稱是「我」而非「本王」,本就存了讓她親昵的心思,可是謝燦卻絲毫不領情,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對她的心意,讓他覺得一陣懊喪。
謝燦垂了眸子淡淡說:「王爺若真是想讓我好好養病,晚上還是別來的好。」
不識抬舉!苻錚的眉毛擰了起來,一甩衣袖,摔門而出。
謝燦看著那砰然合上的殿門,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靠著背後的迎枕軟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