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093章:
聽了黛玉憂心忡忡之語,字字句句真真切切,林如海卻是哂然一笑,神情洒脫,開口說道:「什麼前程?我女兒的終身豈是區區一點前程可以比擬?況且你又不是不知我早有致仕之意,因身不由己方未能如願,並不在意前程二字。」
他不肯將江家關於子嗣的承諾告知黛玉,便是不想黛玉背負這道枷鎖。
林家後繼有人,不致絕了香火,若不是他到了這把年紀,早已不在乎膝下荒涼之事,恐怕就要因為江家此諾而動心了。
他尚且險些把持不住,何況黛玉?
雖然黛玉從來不說,但是林如海何嘗不知黛玉偶有自嘆非男兒。
黛玉不知這個諾言,她只覺得父親為自己著想,自己也不能任性為之,須得考慮周全,故垂頭想了想,低聲道:「父親且容我好生思慮幾日,一時我也難有抉擇。」
即使林如海不在意前程,可黛玉怎能不在意老父安危?
林如海如何猜不出女兒的心思?他望著黛玉較幼時添了許多氣色的臉龐,溫言道:「你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回答為父即可,別的都不用操心,願意或不願意,一句話罷了。為父雖然無能,但也沒到任由別人欺負而無力還擊的地步,更不會讓女兒以終身大事來換得平安。」
黛玉心裡一酸,低聲應是。
晚間在枕畔說與紫鵑知道,黛玉問紫鵑怎麼看待這件事,除了紫鵑,也沒有別人可以與自己商量這件事了,何況紫鵑的見識亦非許多人可比。
紫鵑這才明白江鴻不僅是路盲,而且還是很嚴重的臉盲,看不清天底下所有人的面目包括自己,唯獨看得見黛玉一人,此事聽起來怎麼讓人有一種荒誕不經的感覺呢?雖然荒誕不經,但又透著一種別樣的浪漫氣息。
想想就知道,世間千萬人,我只認得你,何等情懷。
因不是別的隱疾,紫鵑心中先是一寬,其憂略減,隨即道:「姑娘心裡怎麼想呢?」最早察覺江鴻心思的便是她,但她並沒有插手黛玉終身大事的意思。
婚姻關乎終身,她沒有資格插手。
黛玉在黑暗中凝望著帳頂,眼前一片漆黑,也瞧不見什麼,只幽幽嘆道:「我自己心裡是不想願意的,不為別的,單為他只看得見我一人。」
紫鵑一怔,忙問其故。
黛玉慢慢地道:「今日他看得到我,遂致其父親自登門拜訪。江老偌大的年紀,好言好語地求肯父親,聽我父親的意思,竟是從來沒有人使他老人家這般折節而求。來日他看見了別人的面目,模樣、氣度、品格、才華又是強過我百倍的,是不是也要求家裡人出面?到那時,我成什麼了?我寧可他是看不到我的,也不想他家是因看得到我才登門求親。」
黛玉素來有些牛心左性,常思旁人想不到之事,也比世人想得更悲觀一些,心思又多又細,故而一向是喜散不喜聚。
紫鵑又笑又嘆,道:「姑娘太多心了,單隻江老頭一個諾言便絕了此患。」
黛玉搖頭道:「未必。我知道君子一諾重千金,也相信江老的為人,然事到臨頭,多少諾言都是能隨風而散的,有時候最不能信的也是諾言。自古以來書上寫的那些故事,戲台上唱的那些戲,難道你還不明白我說的是事實?若果然人人信守承諾,阿嬌不會退居長門讓位於一介舞女,卓文君不會做出白頭吟,鶯鶯不會被始亂終棄,金屋之諾、夜奔之情、西廂之約竟都成了笑話。帝王之金口玉言尚且如此,何況他人乎?」
紫鵑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姑娘說得有道理,然而這樣的事情也是因人而異,姑娘總不能以偏概全。漢武帝也好,司馬相如和張生也罷,他們背信棄義乃因他們品行不佳,不能說天底下所有人都這樣。姑娘既然心裡不同意這門親事,直接告訴老爺便是。」
黛玉之思也是她之想,雖說不能因為古人遭此噩運就裹足不前,不說別的,就拿她自己來說,沒有因為男人功成名就後有可能納妾就不答應陸恆的求親,但江鴻之疾確是隱憂。
黛玉嘆道:「我恐自己不應,影響父親的前程。」
紫鵑笑道:「我說姑娘到底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雖然我常常把人心想得極壞,但姑娘也不能處處都跟我似的。有時候多心是好事,防患於未然,有時候太多心反不好。江家肯在提親之前將此隱疾告訴老爺,就說明其胸懷坦蕩,若是別人只怕早瞞著咱們先求了親再說,所以,也必然不會因為咱家不答應就翻臉結仇。」
黛玉覺得有理,想了想,道:「聽你的意思,倒像是贊同?」
紫鵑聽了連忙搖頭道:「我贊同什麼了?這件事並沒有我置喙的餘地,應是不應全看姑娘的心意。老爺一番為姑娘之心,姑娘可別辜負了才好。無論姑娘應是不應,我都贊同姑娘的決定,絕不二話。」躊躇不定才是她心目中的林妹妹哪,倘若聽說江家來提親一口就應了的就不是黛玉了,又不思後果一口拒了的也不是她。
黛玉頷首道:「我就知道你這麼說。不過,屋裡沒有旁人,好姐姐,你且與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罷,應了如何,不應又如何。」
紫鵑仔細想了想,笑道:「姑娘別怨我說話俗,我原是個俗之又俗的人,想得更近乎世故人情,因此缺了天性。我最喜姑娘的便是姑娘天性自然,不為世俗折腰。我當初應下陸家的親事,與其說情分,不如說更世故。我當時想的是門當戶對,想的是士農工商中士族的地位,想的是他的身家情況俱合我意。我知道他對我有情,然而我並無此情相對,唯願日後有所相報,此時是不能了,未曾朝夕相處,如何生情?」
黛玉早看出紫鵑的性情了,也知她所言屬實,道:「我知道你說的,你且別說你,說我的這件事,依你的世故人情利益來講,怎麼說?若依天性,又該如何言語?」
紫鵑笑道:「論及世故人情利益,江家這門親事倒是不錯。其一,江六爺人品才貌俱全,咱們都見過,絕不能說江六爺不好。其二,江家桃李滿天下,家風清正,根基深厚,門第貴重,姻親也多系仕宦達顯之家,縱使不是官宦人家,也強過官宦人家百倍,姑娘進了門就算沒有誥命,也能和許多誥命平起平坐,更不必擔心江六爺護不住老爺留給姑娘的家業。其三,最讓我覺得好的就是江家子弟不納妾蓄寵,少了后宅爭端,也合姑娘愛清凈又執拗的性子,他家又有諾言,而且江六爺又只認得姑娘一人,越發不用擔心底下人往上攀高枝兒。」
黛玉道:「果然如你所說,俗之又俗。雖說婚姻是結兩姓之好,九成人家都先講究利益才結為姻親,故有門當戶對一說,但婚姻沾上利益二字,竟覺得可怖,也不知道這樣的一樁婚姻圖的是什麼,須知利益不在,婚姻也將不穩。」
紫鵑點頭稱是,接著噘嘴道:「我早說我是俗人了,沒有老爺和姑娘的風骨,姑娘偏來說我。姑娘再這麼說,我就不往下面說了,橫豎我是俗人。」
黛玉連忙告罪,請問下文。
紫鵑方假意回嗔作喜,道:「好處我已經說了,剩下的自然不好了。其實若說不好的,也只江六爺這一項毛病,別的都沒什麼。我先前說的是世故人情利益,便是和他們家結親的好處,我說的尚有所圖,豈能怨他們對咱們家有所圖呢?雖說他們圖的不是利益,只是姑娘,但也是有所圖的,以姑娘看來,未免不誠,便不願意,可是如此?」
紫鵑覺得,不管黛玉怎麼說諾言等等,其實追根究底,黛玉就是覺得江家求親不誠,江鴻之心不誠,心裡方有之前的所憂所思。
黛玉嘆道:「知我者,紫鵑也。」
紫鵑道:「這樁婚事有好,也有不好,端的怎麼看怎麼想了。我是外人,我說的都不算,因為這是姑娘的終身,外人都不能指手畫腳。老爺說,讓姑娘自己拿主意,姑娘就好生地考慮幾日,應之無妨,不應也無妨,但憑本心。」
黛玉苦笑一聲,道:「若是幼時也罷了,如今我大了,哪裡還能萬事但憑本心呢?倘若事事都能依從本心而為之,人生也就沒有那麼些煩惱了。」
紫鵑也沒個確切的言語,倒是按照世故人情利益分析利弊,也暗合了黛玉的心思,黛玉翻來覆去,難下抉擇,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攬鏡自照時,便發覺眼底下淡淡的青黑之色,整個人顯得萎靡不振,黛玉不禁一嘆,命取脂粉遮掩。
紫鵑笑道:「姑娘忽然厚厚地施了脂粉,老爺見到豈有不問的?看我的。」說著命人取了牛乳來,與清水混合,又用冰鎮,然後給黛玉敷在眼睛四周,才敷上時凍得黛玉打了個寒顫,接著她輕輕得給黛玉按摩片刻,洗凈後果然淡了好些,幾乎看不到了。
黛玉對鏡看了又看,笑道:「你對這些果然有研究,明兒索性寫個冊子出來,必和你之前寫的那些一樣,極受各家主母千金的青睞。」
紫鵑道:「姑娘還是想著怎麼回老爺的話罷,別想這些勞什子了。」
黛玉一面上妝,一面道:「你不必說我,我已經有了主意。」
紫鵑問是什麼主意,黛玉沒有回答,徑自去林如海房中,趕在林如海上班之前說了自己的決定,紫鵑因未跟去,竟不知她是何等打算。
倒是林如海聽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放心,我必依你所言。」
黛玉放下心來。
林如海上班之前先執筆寫了一張帖子,命人送往江家,乃雲登門回訪。
紫鵑別的不知,卻知此事,等黛玉回來,一疊聲地詢問,不料黛玉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自去讀書練字,得意洋洋地道:「就是不告訴你!我也該有自己的秘密了。」
紫鵑連忙跟到書案前,又是給黛玉研墨,又是給黛玉鋪紙,又是給黛玉遞筆,忙得團團轉,然後央求道:「好姑娘,就告訴我罷,我也想知道姑娘到底跟老爺說了什麼,老爺當即就決定去江家。姑娘不說,我心裡存了這個疑團,怕是一天都不安生了。」
黛玉笑道:「就是你替我練字呢,我也不告訴你!」
低頭欲練字時,偏瞅見江家送來的東西,當時覺得江家送的東西好,沒想到他們那時就別有所圖了,賭氣道:「都拿下去,別叫我看到。」
一語未了,紫鵑猶未行動,黛玉已經嘆了一口氣,道:「東西是死物,又不能做自己的主兒,原是別人送了它們來,我遷怒於它們作甚?便是我惱了,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而惱。竟是別收了,擱著罷。」
紫鵑聳聳肩,依從黛玉之言,沒有把江鴻抄錄的孤本拿下去。
黛玉近來練字,都是抄寫這些孤本的抄本,意欲抄出幾份來,一份自己留著,一份送給紫鵑作嫁妝,一份送到瀟湘館供人傳抄。當然,後者她是模仿林如海的字體,不露閨閣痕迹。
紫鵑近來為了買莊子攢錢,平時開銷極是儉省,連個銀錁子都是好的,黛玉忽然提起書籍,說這也是必備的嫁妝之一,比那些金銀頭面房舍地畝更要緊。因此,吩咐紫鵑,除了那些市面上可買到的,其餘書籍尤其是都叫紫鵑自己閑暇之時抄寫出來。
紫鵑這才察覺到自己是本末倒置了,房舍地畝隨時可添置,書籍殊為難得,不然怎麼說書香世家有底蘊呢?所謂底蘊,就是歷代以來的藏書,故此十分用心。
她們兩個臨窗抄書,江家一干人上至江老太爺和江老太夫人,下至江鴻,接到林如海的帖子后,都是忐忑不安,深怕林如海送來的回復是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