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十七八歲的少年有著一副極為俊秀的皮囊,只可惜多年來的難纏的疾病消磨了他臉上的血肉,讓他面龐因為瘦削而深邃,精美地像是一尊冷硬蒼白的大理石雕像,而隨病痛帶來的精神折磨則凍住了他那雙本應含情脈脈的丹鳳眼,使得一汪春水在一場綿長的雨季中失卻了熱度,只在濛濛細雨中緘默不語地流進寧靜的古鎮。
也就是這樣一個男孩子,在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只是微微地揚起了嘴角,那種純粹乾淨的注視,便足夠美好的讓人移不開眼睛了。
然而,老實說秋芷在撐著一張臉看著那些相片時,心裡卻是有些五味雜陳的。
這個笑容一直都是是她獨有的,他的好意和溫順也全是她的特權,她承了少年這麼多年來的好意,一邊說著要照顧他讓他融入朋友,融入家庭,一邊又為自己的小心思,不斷比較著他在面對別人時的態度,為自己作為姐姐所獲得的那份特殊感到沾沾自喜,在內心中雀躍不已。就這樣漸漸地到了最後,當她環視四周,卻發現那個少年身邊,除了自己誰也沒有。
她在那時曾為自己的失職感到愧疚,思考是否是因為自己的過分靠近,限制了少年和他人的接觸。但女孩覺得自己小小的肩膀是承擔不了那麼重的責任的,在那個年紀,她連繼續深思都不太樂意。
錯的並不是她。
秋芷像每個年輕的女孩那樣,肆意霸佔著自己的夥伴,他和無論什麼人有多的接觸,都會心生妒忌,於是很快,她便為了心中的安寧,推卸了責任。她以表弟身體不好,自己作為最了解他病情的人,和他待在一起比較安全為理由,安慰了虛榮的自己,繼續心安理得地代替親人代替朋友留在他身邊。
這份被人需要且重視的愉快以及保護他人所產生的自我滿足感是最為甘美的果實,誘惑著這個幼稚的小偷,霸佔了那份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感情——
【這是我的,我的,我乖巧而可愛的弟弟,除了我,他沒有其他玩伴,除了他,我也再找不到那樣對我百依百順的少年。】
天真又愚蠢的少女有著自己的小小心機,可這種私心,這種*,又有誰沒有呢?一段畸形關係的長期存在,並不是一個人就能建立起來的,那其中必然還有著另外一人的參與和忍讓。
【看吧,看吧,一直留在你身邊的男孩才是最優秀的那個,沒人比我更貼心,沒人比我更聰明,也沒人像我這般需要你。】
少年在最青澀的幾年,最美好的幾年,傾盡所有,把一切感情都給了陪伴在身邊的表姐,他懷著晦澀的心愿,疏遠,推開了想要靠近自己的人,也不動聲色地悄悄地排擠著姐姐身邊的男性。
賢智在無人知曉的陰影里注視著她,為自己病弱的身體感到自卑,為尚未公布的養子關係感到猶豫,他雖然不能直接地袒露自己的心意,但仍能用一種迂迴的方式一點點將戀人拴在身邊。少年用自己的優秀將獵物的眼光吊的極高,他用縱容將她嬌慣得無法無天,肆意妄為。這樣以後,他的戀人再也不會將視線分給其他的男人。
相互依存,互相束縛,相互索取,他們就這樣維持著粘稠又怪異的關係,渡過了多年歲月。
沒心沒肺的少女把自己的弟弟沒有其他的玩伴,尚未心有所屬的責任全推給了時間,責任以及他身體的限制。直到今日,僅僅在自己有了更加心儀的對象,有了更需要她,且更能實現她願望的男人出現后,才放鬆了對少年的限制。
更加甜美的誘惑弱化了少年給她的魔咒,點醒她沉睡在美夢中的理智,讓她為兩人過分親昵的關係感到了一絲細微的擔憂以及愧疚——
「賢智不能總這樣,姐大當嫁,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內向的弟弟,去別的地方,有新的家人。當然相同的是,賢智也會有新的陪伴,她作為姐姐,也必須將那些名不正言不順的特權全部捨棄。」
「這一切一定讓人覺得很難過,一定會讓人很失落,與其繼續無憂無慮地做著美夢還惴惴不安地等著未來的降臨,不如讓這一切早些發生。」
「所以這次暑假回來,看著他的身體已經逐漸好轉了,如果真的能夠痊癒的話,就刻意拉開兩個人距離,讓他去接觸別人吧。」
秋芷這麼想著,彷彿提前看見了,在這種不清不明的關係面前,那個讓人難過的未來,她在用流量把相片一股腦發給賢智之後,便向他詢問起「醫院設施」「病友關係」「護士服務」之類的各種住院常見問題。
電話那頭的賢智沉默了一會兒,一向不太喜歡這種話題的他,在回答起這種問題時,語氣沉重,吐字吞吐,和被家長問作業內容的小學生並無兩樣。但他的態度卻柔順如故,像一頭垂首在她掌心飲水的幼鹿那樣,表現出全然的信任與溫柔,耐心地接過姐姐提出的問題。
「醫院就是那種樣子,我是單人病房,並沒有病友。」
「而且我對護士的照顧沒興趣……我更想讓你陪我。」
少年可能正處在貴賓病房類的地方,在開口說話的時候,四周極為安靜,並沒有那種大醫院常有的嘈雜的人聲。
「……我不像你,早飯我已經吃過了。」
這種寧靜美好僅僅維持了一會兒,賢智在回答秋芷「有沒有吃早飯」疑問時,稍有停頓,而就在他猶豫的那會兒工夫,房間里突然響起的另一道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不速之客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擾亂了病房內的氣氛,粗魯地插、入了這對姐弟之間。
「誒呀,楚少爺,終於讓我找到你了,進這個房間還花了我不少功夫。」
「怎麼?躲過醫生,一個人待在這裡跟姐姐說悄悄話么?」
那人顯然是在房間門口站過一段時間了,兩人的談話大半被他聽進了讓耳里,這剛進門便大大咧咧地戳著賢智的軟肋發話,他似乎是有意讓秋芷也聽見自己的高見,說起話來刻意拔高了嗓門,其諷刺意味十足的說話方式讓人印象深刻。
「早上給你買的廣式早茶,烏雞粥什麼的,你吃了一點下去,半分鐘就全吐了,這怎麼能算吃過早飯呢?」那位自稱醫生的男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些貌似是擔憂的話語,在幾句話間便邁步走到了賢智的身邊。他彷彿直接奪走了少年手裡的手機,說話的聲音越發清晰,而口中的內容也瞬間引起了秋芷的注意。
「姐姐你也給我們這些做醫生的評評理啊。」年輕醫生輕佻的發問刺激到了本來就因為個人空間被侵入,而顯得有些暴躁的賢智,他像是一隻弓腰遇敵的貓咪,握緊了手裡的手機,猛然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憤怒地從喉嚨里低低擠出一連串的威脅。「滾遠點,我和她說話沒你的事……
「那是我的姐姐,你沒資格這麼叫她!」
然而秋芷並沒有為少年這種維護感到動容,她早就摸熟了賢智的臭脾氣,等在聽筒邊的秋芷就算沒有去現場,也能想象出房間里兵刃相接的緊張畫面。
在她的記憶中,表弟一直是個對他人幫助充滿敵意,任性而頑固的男孩子,於是她不等賢智解釋,單憑印象便下意識地選擇相信了醫生,無奈地便直接沖少年發出了責備的聲音,
「怎麼了,賢智,你沒好好吃早飯么?」
「在家不好好吃藥,不好好休息,現在病了去醫院連飯也不肯好好吃了么?」
「不是的,姐姐……」
「我吃不下去,我不想吃那種東西。」而少年卻被秋芷那種不滿中帶著些煩躁的語氣嚇壞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不耐煩。他為了撇清什麼一般地急切發出辯解,企圖再次將少女的心拉到自己這一邊來。再開口時,情緒低落而委屈,像是一隻被遺棄的小狗在發出低低的嗚咽。
姐姐會心疼的。他們之間一直是這樣的,不是嗎?
然而他這種示弱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使得姐姐心軟,讓他得到解釋的機會,相反的,少年遭到的只是她對自己的更進一步的指責。
對秋芷而言,表弟身體痊癒這件事似乎已經成功在望了,而前幾日正是因為自己的不作為使他中暑,才讓他有了進醫院的必要,她對這件事久久不能釋懷,掙扎著思考自己是否要像奶奶說的那樣,作為姐姐不能太過縱容。
而這時候,她恰巧聽到了醫生「對啊,病人不好好配合,我們再努力也治不好他呀。」的附和。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她鐵了心地要讓他接受治療,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再堅決一些,再冷靜一些,這是在為他好。於是她在向賢智開口時,態度是從未有過的強硬。
「如果這次你還不好好吃飯,身體不好,就留在醫院不要回來了,姐姐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