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楚奶奶最後再安撫了秋芷幾句,說了幾句軟話,便以自己要午睡為由,將明顯流露出幾分倦意的孫女送出自己的房間。可事實上,楚瑤她哪裡會感到疲憊啊,她剛從孫女的口中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這樣有趣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也充分娛樂到了她,難言的喜悅與激動像浪潮,一陣陣沖洗她的神經,讓她在房間里無聲地大笑,她笑得前搖后擺,眼角幾乎有淚花閃動。
現在午睡可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她得利用時間做些別的,把這份喜悅升華到更高的地方,保存地更長更久。老人在和孫女的交流中說了那麼多,說得那麼細,不僅僅是說給秋芷一個人聽的,這老宅子的深處還有一個,他藏在漆黑的影子里,將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一點一點地收進心裡。
雖然現在突然造訪可能會有觸怒他的可能性,可就算這樣楚瑤還是忍不住心裡的好奇——
「那傢伙在發覺自己的義子,對自己的新娘抱有旖旎心思的時候,到底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她這麼想著興緻便越發激昂,反正她從來就是這麼一個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
……
伴著「吱呀」一聲輕響,那扇斑駁老舊的木門被推開了,而房內不斷徘徊,死氣沉沉,不可名狀且越演越烈的東西在這時找到了出口,它們抓住了這難得的時機,像在躲避什麼可怕的怪物那般,紛紛爭先恐後地向外逃竄,陰冷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一向肆無忌憚的楚瑤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此時,靜靜地待在那所屋子裡的,正是那條美麗的人魚,他無精打采地趴在水缸的邊沿,見老人進來了也不加搭理,只留給她一張優雅的側臉,百無聊賴地用白皙地手指扒拉著粗糙的缸壁。
他看上去像只被主人留在家裡的小狗,委曲無害又可憐,只不過那些被纖長手指碰到的地方,都被腐蝕地「滋滋」作響,嘶鳴著發出一陣陣青煙。
「怎麼,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聽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兒了么?」
老人凝視著人魚沮喪的模樣,笑眯眯地跟他明知故問。
好在活了百歲的怪物對待後輩一向寬厚,他聽了這話不過若有所思地瞥了老人一眼,便慢慢轉過身體,乾脆直接留給她一個後腦勺,悶悶不樂了老一會兒功夫,才重新開了口。
「我當他是只我養的小貓,養來玩玩怎麼樣都無所謂,只可惜養了多年都養不熟,還夾在我和女主人之間喵喵叫著爭寵。」
他待在這個唯一的安身之所,一待多年,對於楚家人一半怨恨一半依賴,又隱隱帶上了些許無可奈何。他習慣了看著別人的*,做精明而冰冷的交易,除了對待自己特別的小新娘,對誰都疏遠而提不起多大的興緻,口吻里是一貫的冷漠。
「那可能是只名貴又漂亮的貓,把包括生命的全部都交給了女主人,哀叫時最招人疼。」
「可憐又凄慘,固然能讓人覺得心軟,多多地憐惜他,愛護他……但光是慘就值得愛么?光利用愧疚不斷索取就能長久么?」
「我實在不理解……」
怪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爭來的,他在最初的歲月里活得如履薄冰,不斷向人證明自己的價值,不斷用自己的能力去換取別人的追捧崇拜,同時又小心翼翼的保留著自己的底牌,帶了無數面具或喜或嗔,從不以真心示人。他在一種冷酷的等價交換,精心算計中活著,他總得給別人東西,才能得到想要的感情,畢竟從來沒人覺得他可憐,從沒人關心他的處境,從沒人愛過他。
可是,與全副武裝的他不同,少年把自己的脆弱痛苦完全袒露給了心愛的女孩,只是彰顯出他無能又軟弱的東西成為了他用來留住女孩的武器……那少年是那麼窩囊,那麼幼稚,他現在不再是貓了,他像是一株寄生藤蔓,勒得密不透風,勒得讓人窒息,如果這樣就能獲得女孩的愛意,那麼少年便不僅是奪走了他可愛的新娘,更是連他的處事觀都一併摧毀了……
為什麼呢?
憑什麼呢?
明明在最開始,少女對他的態度還僅僅維持在對待關係親密的玩伴階段,之後到底是什麼時候了,走到了現在的局面?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兩人的關係發生了變化?
答案絕對不會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他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撲捉到了什麼,但是真相還隱藏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有些猜想還需要他親自去詢問自己心愛的新娘,才能證實。
然而老人只是微笑地看著他,她聯合怪物經營多年,深知他的對於*的精心鑽營,在處事時的冷酷殘忍,完完全全是一頭漆黑的惡獸,但現在想想,或許他仍然和最初一樣,在有些方面單純的可怕。
「有人哦,有人會愛上他,也愛著作為保護者的自己。不過你也知道,那份耐性很難長久,你只要推一把就好了。」
「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人呢。」
「我知道,我都知……結局不會有所改變的,而我只是不太愉快。」
「不太愉快罷了。」人魚沉吟片刻,對於老人的建議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並慢慢將身子一點點埋進被染的漆黑的水裡。
「我有點後悔了,當初為什麼要救下那個,本來就應該早早夭折的孩子呢?」
「我放任你作為繼承人做了這麼多『一時興起』的事,現在看到這種情況,還真有點好奇了。」
他喃喃低語,道出自己的疑問,動人的聲音也跟著一點點低沉下來。
面對人魚這種幾乎於質問的話語,楚奶奶面色不變,她像個平凡的村婦那樣慈祥地攏著雙手,只露出寬厚而溫和的笑容,字字說得懇切,彷彿正一心一意地為自己的夥伴做打算。
「那可是你的養子,也是楚家的孩子呀,怎麼能不救呢?」
「就算你現在想要秋秋給你再生一個,不需要他的話,也當給家裡積德了。」
不過人魚早就見慣老人這種虛偽造作的態度了,他發出了一聲嘲諷的輕笑,在身體徹底埋入水之前,側過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來自美人無意的一瞥嫵媚多情,美艷如妖,又陰冷地能將人整個凍住,暗示那漂亮的外貌不過是怪物的畫皮。
「是么。」
他不過這樣反問了一句,便不再多語了。
……
人魚在夜晚時分再次出現在戀人的樓下,冷漠的月亮發現了他,陳舊的宅子正無聲地凝視他,而橘紅的暖光正悄悄地從窗縫中探出腦袋,小聲地告訴這位熱戀中的怪物,他等待的女孩還沒有睡去。於是人魚將身體攤在淺淺的碧草中,他用尾巴間撩起一塊石子,擲向那扇木窗,在輕響過後,熱烈而渴慕地呼喚她的名字。
然而,在那扇緊閉的窗扉再度開啟時,秋芷臉上的表情卻讓他萌生了一些怯意,她垂眼凝視著自己的男朋友,似乎正在思索什麼,漂亮的臉被皎潔的月光照的霜白,其上難得少了些情緒,看起來就像一枝帶刺的白玫瑰。
當她走下樓梯,扳著一張臉向人魚走來時,每一步都狠狠踩在了他的心上。龍神勉強維持住微笑的樣子,向她伸出手,輕輕地問她「是否遭遇了不愉快的事情」,在沒有得到少女的回復后,本來就有些不安的,男人更是感到心亂如麻,他伸出的指尖正輕微地顫抖著。
她擺出這樣嚴肅的表情是要宣布希么呢?
哦,她剛剛聽了弟弟的沙啞的傾訴,她在慌亂中答應了男孩那麼多無禮的要求。
所以現在就要實現諾言了么?
因為知道弟弟不讓她走,就要放棄只認識了幾天的自己么?
不會的,不會的,他應該是更好的選擇,她在今早上還讓他親了親自己的額頭呢。
人魚在心裡不斷地安撫自己,告訴自己要冷靜克制,靜觀其變,可潛意識卻做了最壞的打算,讓他在思考應該怎麼挽回補救時,尾巴悶悶地鏟起了身邊一片草皮。
他愣愣地看著秋芷伸手把他伸出的手臂打到一邊,看她彎下腰來笨拙地單膝跪地,然後按住他漆黑的大尾巴,有些蠻橫地騎在他身上,默不作聲地將臉埋進他懷裡。幸福來得如此突然,龍神一直等到她用臉頰蹭上自己的胸膛,才明白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
少女不是坐在他尾巴上,是直接坐在他心裡了,讓那裡最柔軟的地方整個塌陷出一塊,所有的情感像流水一樣擁上了處在中心的她。
人魚順手安靜地摟住她的腰肢,聽她小聲地跟自己嘀咕著那些連奶奶都沒有告訴的真心話。
「好吧,好吧你贏了,我是個壞人。」
「我是個懦弱的姐姐,也是個卑鄙的女朋友。」
「我本來想今天告訴弟弟我有小情人了,可是聽到他那麼跟我說話,我就怕了……」
「我奶奶明明跟我說我做的好,不欠他什麼,但是現在我卻真的怕了他了。」
「我不敢讓他生氣,不敢吼他,一切都想順著他,答應他要陪著他,差點連男朋友都想扔開了。」
「但我一回自己屋子,看著你給的石頭,黏糊糊的裙子我就後悔了,我一下反應過來了,我男朋友我自己選的,我不捨不得哇!」
「我特別稀罕你,我不要離開你。」
那個小姑娘一開始只是細細碎碎地跟他抱怨,說的興起,真情自然流動,明明是撒嬌的話語因為委屈,最後完全成了哈士奇似的哭嚎。
她自覺在人魚面前漏了老底,心情一半懊惱一半悲涼,乾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將滾滾發燙的臉貼在他冰涼的胸膛上不起來了。秋芷死死地俯在那裡,她在等待嘲笑或者拒絕,卻沒想到自己等來的是冰涼的淚水,那些冰涼的水珠像從屋檐滴落的雨水,落在她的肩上,濺出一朵皇冠形的小小花朵。
因為那番話語,漆黑的人魚僵在了那裡,從未有過的酸楚又溫暖的情緒,造訪了他,讓他感到胸口陣陣脹痛,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眼淚便已經溢出了眼眶。
「我很高興你能這樣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還是選擇了我。」
「不,我想戀人和親人之間並不存在什麼選擇的問題,你從來不會因為一場愛情失去原來的親人,我也不會讓你這麼做。」
「我從來沒有過親人,但我想你這麼保護弟弟的心是好的。」
通過戀人的那番話語,他終於找到了少年用來綁架住自己姐姐的關鍵,他在之前只是從小孩子的佔有慾,病態的親情觀去分析這種曖昧的關係,但感情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有兩面性的,其中或許還夾雜著其他一言難盡的情緒,像是無奈的善良與小心的忍讓。
她怕他,她更多的是怕他。扯開一圈纏繞的越發緊密的藤蔓固然容易,但是之後還怎麼辦,那細微的幼苗在刻意被隔出的黑暗中成長,只有一絲的陽光,一旦撤開就自減似的敗了。
人魚在那時突然就忘記了原本要說的話,他本應該在老人來訪的那刻做好打算,只要再推她一把就好了,只要硬生生撕開就好了……
但這時他卻哽住了,冷酷而醜陋的怪物在那時生出了一絲人情味,一點溫暖的念頭,收回了那些陰暗的說辭,僅僅這樣抱住她。
「……你做的很好了。」
「你還記得你當初跟我取得那個願望么?我答應了就會實現。」
「我會在你身邊支持你的。」
「但有一天,你真的覺得支持不住了,那時候就大聲地喊我的名字吧,在那時候再讓我為你做出選擇吧……」
就等到那時候再說吧,再說吧……
怪物因為愛情一點點變成人類,那人呢,在失去最後一點溫情之後會變成怪物么?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