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十三(3)英雄待少年
然而——當這一鼓作氣的第一波衝擊如潮水拍在岸上之後,摩洪聯軍的帶兵將領才驟然發現——燕家軍的帳篷,全是空的!那遠遠地看到的在帳篷間值崗放哨的士兵,全是假的!
——上當了!上了燕子忱那老狐狸的當了!
摩洪將領驚呼不妙,忙下令全軍迴轉——那燕子忱怕不是已抄道也去偷襲摩洪的大營了?!
這道撤令還未及傳散開去,就見一名己方斥候一身血地踉蹌過來:「敵方大軍……包圍……大營……」一口氣沒喘上來,就直接死在了地上。
「疾回——回大營——全速疾回——」將領一廂施令一廂帶兵回趕,心中著緊地算計。
燕家軍統共才有十萬兵,而摩洪聯軍卻有三十萬眾,這次夜襲,總共派了十五萬兵出來,還有十五萬鎮守大營。
十五比十,就算燕子忱搞偷襲,兵力也在弱勢,更何況摩洪聯軍為了今夜的突襲,早便進入了戰鬥準備階段,燕子忱的兵到了大營也難以偷襲得手。
退一萬步說,就算燕子忱仗打得好,以十敵十五仍能佔據上風,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也不可能把摩洪大營的兵悉數幹掉,只要大營的兵再多撐幾刻,等他們這些人趕回去相救,燕家軍就必敗無疑!
燕子忱啊燕子忱,這一下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將自家全部的兵力都帶去搞偷襲,卻未料等我方來一個回馬槍,正能將你們包夾起來,殺一個瓮中捉鱉,片甲不留!
……
「我就覺得啊,論起髒心爛肺來,武珽那小子也不是咱老大的對手。」盧鼎同幾個前紫陽隊的隊友道。
幾個人正摸黑躲在一座四層樓高的岩山後頭,目送著那烏泱泱往回趕的摩洪聯軍閑聊。
「還用你說,心不臟能把敵軍玩兒得跟狗似的來回躥?」杜歸遠動動大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藏著。
「老大真是個成了精的老狐狸,」丁翡誇讚,「連摩洪聯軍不按戰書約定行事搞夜襲的損招都提前料到了,不愧是差點做了我岳丈的人啊!」
「……你能要點兒臉嗎?」大家道。
「你們說,這一次燕七小姐會來嗎?」丁翡問。
「打仗呢,人來這兒幹嘛。」杜歸遠道。
「再說人現在是元夫人了,不是燕家七小姐了。」盧鼎嘆著,語氣十分遺憾,「孩子都生倆了,這要是沒生,說不定我還有機會……」
「……你能要點兒臉嗎?」大家道。
「老大這一計真是妙,」江副隊把話題帶回眼前,望著那十來萬正狂奔著回撤的敵軍,「這夥人夜趕百十里過來,現在又夜奔百十里回去,消耗了體力不說,人心也得浮動難安,到了明兒天亮都未必能緩得過來。」
摩洪兩國常年殺伐,積累了無數戰鬥經驗,這一點沒錯,可他們錯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燕子忱。
燕子忱是誰啊?打了小半輩子仗,從無敗績,又混了小半輩子朝堂,什麼雲譎波詭的人心爭鬥沒經歷過?
論起耍滑使詐,燕子忱比起他哥燕子恪也毫不遜色。
都說擒賊先擒王,可有時候,一個戰地斥候的作用也不亞於一名軍隊首領。
戰地斥候,除了偵察敵情、打探敵軍消息、勘探地理環境等等的任務之外,還要負責安靜地解決敵方崗哨,偷偷地潛入敵後,盜取重要的文件或刺殺敵人首領等要務。
當然,敵軍首領的命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取到的,斥候更多的作用都在偵察和傳遞消息上了。
摩洪聯軍要與燕家軍開戰,又怎麼可能不放斥候出來。
燕子忱正是在這一點上小作文章,一入夜便派了丁翡的大哥丁卯,帶著幾名軍中的輕功好手,悄悄奔去敵軍營盤外潛伏起來。
瞅著敵軍搞夜襲的隊伍出門,一路在附近暗中跟隨,待距離燕家軍的假營盤不遠時,趁敵不察,擄出個敵方斥候來,帶去背人處打個半死。
而後再假作「以為斥候已死」,放鬆警惕,「無意中透露」了幾句什麼「大軍已悄悄包抄摩洪聯軍大營」之類的話,最後丟下裝死的斥候,遠遠地藏在暗處。
待這斥候半死不活地爬起來,跑到敵軍首領前報信后,丁卯幾人才圓滿完成任務地撤了回來。
那斥候已是就差一口氣兒的人了,根本來不及多想,就算是想到了,那一口氣兒也沒法子支撐著他再多說幾句,斷斷續續的兩三句話,配合上燕子忱留在那兒的假營盤,讓來偷襲的摩洪聯軍不敢再冒險。
燕子忱幾乎未消耗一兵一卒,就把十五萬摩洪聯軍耍得大半夜來回狂奔,雖然也沒有讓對方有什麼人員損失,可這來回數百里的奔跑,也足以折損掉敵軍不小的戰力。
「然而這一仗仍是硬仗,」杜歸遠起身活動了活動筋骨,「畢竟是十萬對三十萬。」
「嘿!且等我把那塞圖的狗頭給砍下來,讓大夥樂呵樂呵!」丁翡拍拍胸脯。
「走吧,回營,大軍馬上要開拔了。」盧鼎帶著大家從岩山上下來。
岩山根兒的後頭還藏著不少燕家軍的人,都是領了燕子忱之命在這兒善後的。
眾人小心地從岩山後頭出來,在周圍數里的範圍內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沒有發現摩洪聯軍留下的其他斥候,這才收隊一起回了十數里開外的真正營盤。
黎明之前的天空,黑如墨染。
這個時候的人,身體最為睏倦,意志最為鬆懈。
是絕佳的突襲之機!
燕子忱親率的天.朝十萬大軍,悄無聲息地、不緊不慢地推進到距摩洪聯軍大營十里之外處,執戈以待。
大戰,一觸即發。
端木良領軍的神箭營,在本次大戰中擔任先鋒。
三千神箭手率先出擊,於茫茫夜色中長距奔襲,當敵營出現在視野範圍中時,敵方業已發現神箭營的行蹤,一時敵營中號角聲起,三十萬大軍立如燒開的滾水般洶湧沸騰了起來!
「聽我號令,令出時再出手!」端木良這些年跟著燕子忱出生入死,早已可獨當一面,此刻沉穩吩咐眾手下,手中令旗高舉,只待時機合適,便立即打響大戰的第一炮。
端木良一雙銳眼緊緊盯著前方敵軍,十萬對三十萬,局勢兇險異常,稍一判斷失誤,畢將葬送整個天.朝軍士,萬須謹慎。
——再等等——時機不到——時機還未到——再等片刻——再等——
——到了!
端木良手中令旗一揮,就在這短到令一眾將士未及反應的電光火石間,忽從己方陣中飛出一道利箭,數百米開外直取敵軍沖在最前方的將領!
——是誰?!
如此快的反應速度,如此勢大力沉的箭勢,如此自信霸道的氣魄,如此——精準絕倫的箭法——正中那將領咽喉!
不——還沒完——這一箭穿透了敵將咽喉之後還再繼續向後疾飛,瞬間便又刺穿了一名敵軍的胸脯,並最終深深釘入了其後第三名敵軍的身體!
——何等驚人的力量!何等驚人的準星!何等驚人的計算!
端木良驚瞠著扭頭尋找這一箭放出來的源頭,卻已被手下神箭營兄弟們向前衝出的身影遮擋住了視線。
他很確信,自己手下的這幫兄弟,雖然箭法都是上乘,卻沒有好到能射出剛才這樣一箭的程度。
這樣的箭法,除了自家老大和他的女兒女婿之外,能做到的大概只有蕭家那位禁軍總教頭蕭宸公子了。
可這幾個人……老大還在後頭帶軍,其他三個都在京中,怎麼可能會突然跑到這兒來?!
是誰?究竟是誰?
顧不得再細究,端木良轉回頭來跟著弟兄們一併沖了上去。
三千弓箭手對陣敵方十數萬大軍,看似送羊入虎口,實則卻非有勇無謀之舉。
這三千弓箭手,手上的弓箭可不是普通弓箭。
在已普及應用于軍隊的反曲複合滑輪弓的基礎上,還配備了火.葯筋。
即在一支普通箭頭的後部,綁附一個環繞箭桿的球形火.藥包,包殼用易燃物製成,內裝火.葯。
火.葯筋原在北宋時期就已被發明創造出來,只不過那時的弓.弩火.葯箭,發射之前先需點燃,而本朝的火.葯箭,無需事先點燃,只要射出去后受到撞擊,便會引發爆炸燃燒。
火.藥包里的火.葯也不是普通火.葯,而是一種具有粘著性的、極易燃燒並有強腐蝕效果的合成火.葯,這種火.葯一旦沾身,十分難以撲滅,並能一直粘在身上燃燒,同時腐蝕甲衣和肉身。
這種火.葯箭,研發自京中的太陽鳥箭館。太陽鳥箭館不但廣收門徒教授箭技,還無門檻地吸納天下能工巧匠,用以研發更精良更實用的新型弓箭。
據說這款火.葯箭,就出自太陽鳥箭館的當家大匠崔晞之手,經由朝廷批准,裝配給了天.朝的軍隊。
這是火.葯箭第一次被應用於戰場,在此之前,天.朝內部進行的軍事演習中也早已將之運用成熟。
神箭營的箭手們早便迫不及待,火.葯箭成片成片地射出去,撞擊在沖向這廂的敵軍陣中,爆炸聲如同大年夜的炮聲,此起彼伏響成了一片。
登時間,敵軍炸傷的、燒傷的、射傷的、被腐蝕肉體痛到慘叫的,瞬間亂成了粥。
打亂敵軍先鋒陣腳是第一步,第二步則由位於神箭營身後的騎兵營來完成——驍勇的騎兵如同一柄鋒利的尖刀般直插敵軍先鋒軍的陣中,橫衝直撞左砍右臂,將這鍋亂粥愈加攪動得如同一鍋糟糠。
端木良一廂指揮著神箭營的兵士們掠陣輔助,一廂嚴密地觀察場上的形勢,驍騎兵們沖得極猛,打得敵軍措手不及,一時間人多的一方竟然全面落在了下風。
這勢頭看著不錯,皆在老大戰前的預料之中——燕子忱說,敵軍眾達三十萬人,要想取勝,就絕不能讓對方的力量匯聚起來,取勝的關鍵,就在一個「亂」字,要讓敵軍亂得無法組織起來,要讓他們各自為戰,一盤散沙!
驍騎營的兵士借著這股子猛勁兒已經四處衝殺開去,燕家軍的第三波攻擊又緊接著跟了上來——丁翡丁卯帶領的步兵營銳不可當地割開敵方大軍,像一柄劃開粗布的箭刀,徑直衝著敵軍身後數里開外的大營沖了過去。
丁翡心心念念著要取摩洪聯軍總頭頭塞圖的首級,只管帶著隊一味直衝,手中一柄蛇矛使得是驚天地泣鬼神,一夫開路,萬無莫敵——
近了,近了!摩洪聯軍的大營就在前方,殺過去!
塞圖在哪一個大帳呢?
那傢伙大概也是怕燕子忱派人來暗殺他,竟在營盤中整了十幾頂相同的將軍帳來混淆視聽。
一頂頂挨著去找委實費時費力,可也沒有什麼法子,丁翡振作精神,在三千步兵營弟兄的掩護下,沖得更加起勁兒。
正努力尋找真正的將軍帳,忽聽得高處有人喊了一聲:「塞圖在那兒!」
循聲看去,見一頂高高的帳篷頂端正立著個人,單足點在帳篷尖上,穩如磐石,顯見是個內練功夫的高手。
只這人卻用黑巾蒙著臉,身上亦是黑衣覆體,手裡拿著支古怪的圓筒,放在眼前向著敵營的某處張望。
這圓筒,丁翡在老大手上見過——是望遠鏡!
望遠鏡這東西,因怕有偷窺天家內闈的嫌疑,並未普及到軍中,只燕子忱一個人經由皇上批准而擁有——這個蒙面人手上的望遠鏡又是從哪兒來的?!
丁翡正覺奇怪,就見這人已是收了手中的望遠鏡,足尖一點帳篷頂端,身形頓如飛鴻一般直撲他方才張望的方向,而就在他身後,緊跟著又有一名蒙面人向著相同的方向飛撲而去。
——這都誰啊?!
丁翡想都不想,立刻身形疾動,亦跟著那兩名黑衣蒙面人的方向追了上去。
那兩人的動作竟然罕見的快,在如潮水般洶湧於各個角落的敵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丁翡全力追趕,先後腳地同那兩人進入了一頂大帳之中,才一進門,就見這兩人已是大開殺戒,滿帳篷的敵兵瘋狗一般圍撲上來,卻轉瞬被這兩人殺得血肉橫飛。
——高手!
丁翡平生所見,功夫能在自己之上的人,僅燕子忱一個。
而除之以外,當今在純武力上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也大概只有一個元昶。
可眼前這兩人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分明不啻於自己,這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丁翡一邊好奇一邊跟著殺敵,轉眼瞅見亂軍中有個穿戴看著似是個頭目的人,正欲趁亂跑出大帳,蛇矛一擺就要追上去。
這當口卻見那兩個蒙面人竟幾乎同時擺脫開身邊圍戰的敵軍,搶飯吃一般就沖著那頭目撲了過去,全然不顧危險。
丁翡雖然一向勇猛自信,卻也早過了僅憑一腔熱血衝動無畏的年紀,但見這兩個蒙面人的作風,簡直和他年少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第一次跟著老大上戰場的時候,瘋狂程度也跟這倆人差不多,生死置之度外,渾身是膽一襟傲氣,殺的是血流成河酣暢淋漓!
嘖……多久沒有體會那種傲笑沙場的壯志豪情了呢?
丁翡哈哈笑起來,蛇矛一抖,便覺熱血澎湃,帶著陡然而生的萬鈞豪氣與狂放,猛虎出山般撲向了圍湧上來的敵眾。
「咦?」兩個蒙面人之一忽然發現了丁翡無與倫比的氣勢,不由出了一聲,「好厲害!」
登時也舞起手中長刃,殺出了一波小高潮。
聽這人的聲音,貌似還是個少年。
偌大一頂將軍帳內,一時間腥風血雨宛如人間煉獄,丁翡連同兩名蒙面人以少敵多,竟也絲毫不落下風,不過片刻的功夫,這帳內便躺了一地肢體不全死狀不一的摩洪兵士。
「塞圖跑了。」另一名蒙面人忽道。
聲音聽著也很年輕,只比那一個更多了幾分清沉涼澈。
「追!」那一個蒙面人道,聲音透著毫無疲憊的興奮和鬥志,長刃劃開帳圍,全不見懼色地大步沖了出去。
帳外是密密麻麻多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敵兵,沖入其中便是有死無生!
丁翡看著這兩個人毫不猶豫地衝進去,勇猛如常地硬磕敵軍,一時不知該感嘆這兩人的無畏還是驚訝這兩人的無知。
一矛挑死帳中最後一名敵兵,丁翡沒有一絲遲疑地也選擇了無知者無畏——已身經百戰的他當然不是無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刻形勢的兇險,可他假裝自己無知,所以更加無畏,就這麼把自己扔進了鬼窟狼巢里去。
忘了是誰說過這麼一句話來著——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
從小到大,所有認識丁翡的人,都說他很瘋狂。
他不想老,他還想繼續瘋狂下去,就像現在。
同這兩個少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