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活了十輩子，秦寧深知一個道理，一旦下定決心，絕不能拖拖拉拉，必須快刀斬亂麻。有些事拖得越久，越會變得猶豫，最終出現狀況。
知曉交易器的來歷，秦寧很快想明白，他所謂的秘密，沒必要繼續保守下去。
從哪個方面看，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他知道的，白珝知道。不知道的，大概也知道。
既然這樣，何不坐下來講明。需要的話，大可以全盤托出。
如此一來，困擾他的難題，說不定能就此得到解決。
放下通訊器，秦寧盤腿坐在床上，單手托著下巴，看著並排擺放的貝殼，深深吸一口氣，呼出之後，緊張感減輕不少。
說實句實在話，做出這個決定，心裡真有幾分沒底。但人已經叫來，事成定局，不可能臨時反悔。
「期待好運吧。」
聽到敲門聲，秦寧心頭一跳，匆忙就要起身。
不料想，維持一個姿勢坐得太久，雙腿發麻。行動間沒留意，絆到床上的毯子，撲通栽到地上，臉朝下。
控制板亮起又滅，細微聲響過後，金屬門向兩側滑開。
白珝走進室內，繞過空置的武器架，看到床邊情形，立即快步上前，將秦寧撈起來，小心放到床上。
至於三枚貝殼，直接被撥到一邊，看都沒看一眼。
「怎麼這麼不小心。」白珝皺眉。
「沒事，就是絆了一下……」
話沒說完，腳踝就被握住。
溫度透過掌心傳來，沁入皮膚，旋即緩慢上移，覆上撞--擊最重的膝蓋。
「疼不疼？」
「有點。」
羽族有自愈能力，不代表沒有痛覺。
剛剛跌落時，膝蓋恰好碰到床沿。被碰到傷處，秦寧當即嘶了一聲。
移開手，白珝輕輕搖頭，取出一枚治療儀。
柔和的藍光閃過，傷處頓時一片冰涼，殘留的疼痛很快消失。
秦寧有些好奇，問道：「你隨著帶著這個？」
「以前沒有。」
準確點說，從他獨立之後，迄今五千年沒有。遇上這隻雛鳥，許多習慣都成歷史。
對此，白珝完全不想多說什麼。
「以後小心點，不要輕易受傷。」
認為不夠保險，白珝將記錄儀遞給秦寧，詳細講明用法。
「先收好，回城之後，我讓木霖重設程序。」
知道對方是好意，秦寧沒有拒絕。
「謝謝，我會小心。」
得到滿意回答，白珝彎起嘴角，俯身碰了下秦寧的額頭。
「找我來有事？」
「啊，對，的確有事！」
短短几句話，沒有任何緩解緊張的安慰，秦寧卻莫名放鬆下來。回身抓過三隻貝殼，排列放好，指著其中一枚，道：「這是你給我的。」
「有什麼不對？」
「沒有不對。」指著餘下兩枚，秦寧道，「我想給你看這個，是我自己找到的。」
「在原始星？」
「一個在原始星，一個不是。」
咬了下腮幫，秦寧決定完全坦白。
經過火山一行，擋在眼前的紗被掀開，除了開誠布公，真沒有更好的選擇。
「兩個都是我在海里發現的。」
拿起一枚貝殼，熟練打開。
裡面空空如也，鸑鷟的圖騰仍清晰可見。
「這是儲物器。」
秦寧又取出一枚黑色指環，道：「這個藏在貝殼裡，裡面有一艘巨艦，應該是鸑鷟旗艦。」
放下儲物器，打開第二枚貝殼。
「這是在主城海里找到，裡面有礦石，文獻，還有一隻木盒。」頓了頓，繼續道，「那隻木盒被圓筒機器人轟了，就是房間中傳出動靜那晚。」
一股腦說完，秦寧頓感輕鬆。
「我在荒島出生，那裡有一隻成年鳳鳥，還有一顆石化的鸑鷟蛋。」
說到這裡，秦寧垂下眼眸，聲音低了下去。
「他們是我的親人。」
伴隨著話語，數月前的記憶，一幕幕浮現眼前。
悲傷隨即湧上，秦寧揉了揉鼻子，只覺得眼眶發酸。
藏在血脈中的牽絆，無論何時都割捨不斷。
撕心裂肺的疼痛變淡，依舊牽連著情緒。只要想起來，胸口就會一陣陣發疼。
白珝坐到床沿，單手覆上秦寧發頂，一下接一下順著他的黑髮。
安慰很有效，秦寧慢慢冷靜下來。
「你們登島時，我就藏在島邊的礁石下。」
想起當時的情形，秦寧扯了下嘴角。說不清是后怕還是其他。
「我不知道你們的身份，嚇得不輕。不知該怎麼辦時，你們已經開始動手。我差點被石頭砸到。」
「抱歉。」
「不用。」秦寧擺擺手，「你是去抓月光蟹，又不知道我在那裡。」
「我見到你進入森林，曾經猜測你的種族。」白珝低下頭，表情中帶著歉意，「我感到抱歉。」
秦寧搖搖頭，覺得話題要被帶偏，連忙拉回來。
「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一心想要逃命。就算被你找到，也會想方設法逃跑。」
換成幾個月前，打死他也想不到，會心平氣和說這些。
「那之後鵟雕找來，一路緊追不捨。我很害怕，壓根沒想過可以交流。」
「對了，期間有一艘穿梭艙墜落在島上，被防護罩分解，好像還有人被彈出去。速度太快，我沒看清是哪個種族。」
「我知道，是恐鳥。」白珝退後些，溫和道。
「恐鳥？」
「恐鳥隱匿蹤跡，試圖潛入原始星偷獵。空間站發現后，偷獵艦被擊毀，墜落的是烏桓，烏檀的兄弟。」
「哦。」
其他恐鳥是什麼結果，秦寧沒有追問。
「我被鵟雕追著穿過島林，跑進火山口。然後發現通道，找到族群留下的遺迹。」
敘述過程中，秦寧幾乎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包括火山中的走廊，隱藏的礦脈，奔涌的地下暗河，人工開鑿的石橋，藏有鳳凰的石筍林，甚至是顏色鮮艷的魚群。
講到他開著青域運輸艦，逃出地下的過程，自然涉及到時空交易器。
「月光蟹在海灘上廝殺，我運氣不錯，捕到一隻，在它體內發現黑鐲。」
秦寧舉起右臂，腕上兩隻鐲子輕碰，發出脆響。卻沒有如先前一般，產生矛盾和排斥。
「最開始，我被叫林克的蟲族定位，做了第一筆交易。遇上六隻黑域章魚。」秦寧補充一句，「它們藏在交易貨物里，自己付的『費用』。」
「那之後，我又遇上青域商人，換來更多貨物，很多都是必需品。」
話到中途，秦寧頓住，皺了下眉。
「我剛巧在山頂，天色又暗，交易器一直發光，目標太明顯。不然的話，鵟雕未必能發現我。」
「我知道。」
白珝笑著點頭，輕鬆的斜靠在床上，單臂撐著下巴，白金色長發披散在肩背。一靜一動都能入畫。
艱難移開目光，秦寧沉默的望向屋頂。
淡定！
平常心！
他還要繼續坦白！
早知道鴻鵠漂亮，可漂亮成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耙梳兩下頭髮，秦寧向後挪動。
其結果，腳踝又被抓住。
好吧，他確定，這真是羽族的弱點。
「繼續。」
聲音帶著笑意，指尖一下下劃過。
秦寧咽了口口水，放棄掙扎，盡量保持聲音不抖。
「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希望聽你說。」
……好吧。
「我被追進火山口，找到遺迹，依靠和潘特交易來的運輸艦，才能衝出地底。」
青域的交通工具太有特點，秦寧一路橫-沖-直-撞，差點掉進海里。
「潘特？」
「青域的宿主。」秦寧想了想，取出獨角獸形狀的儲物器，隨手拉成長線，繞過幾圈，「這是和他交易來的。」
「只有這樣？」白珝看著秦寧，姿態中帶著幾分慵懶，「還有什麼要和我說？」
「還有，那個，」秦寧突然磕巴，美色誤人四個大字，直直-撞-進腦海。
「我和灰域的宿主也做過交易。」
「那隻猛獁？」
「對，是他。」秦寧老實承認，想起當時的情形，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我親眼看到蟲族襲擊他們，很多猛獁和象鼩都死了。情況很危急，我沒多想就扔過去幾隻箱子，和他交易了礦石。」
「原始礦？」白珝皺眉。
「不小心夾了一塊進去。」秦寧道，「大部分是青域礦石。」
「後來呢？」
如果那隻猛獁貪心不足，他大概要去灰域一趟。
「猛七人不錯。」
秦寧露出笑容，打開儲物器，抓出大把珍珠，隨手扔在床上。
瑩白，粉紅，深紫，墨黑，有幾顆是閃亮的金色。
「他提醒我能源礦石很珍貴，最好妥善保存，不要輕易同人交換。並且保證，絕不會將消息泄露出去。」
秦寧抓起幾顆珍珠，碰撞間發出輕響。
「後來我們又做過幾次交易，這些都是灰域特產。」
想了想，秦寧又取出兩箱寶石。覺得不夠，乾脆將儲物器摘下來，送到白珝面前。
「這些送你。」
「送我？」拿起一塊藍寶石，白珝彎起唇角，「為什麼？」
「感謝。」秦寧直接道，「是你帶我出原始星，又一直照顧我，今後很可能還要麻煩你。我知道這不算什麼，但還是希望能表達謝意。」
感謝嗎？
垂下長睫，白珝靜靜看著掌心上的寶石，話中飽含深意，「送鳳凰寶石代表什麼，你可知道？」
室內陷入寂靜。
秦寧忽然有些不安。
想起戳肚子的典故，不由得在想，難不成他又犯了原則性錯誤？
「我收下。」
忐忑不定時，白珝忽然出聲。
撐起手臂，笑意盈滿眼底，隱隱透出一絲-冶-艷。
「我很喜歡，謝謝。」
「你喜歡就好。」
「有件事你一定要記住，」白珝看著秦寧，認真道，「除了我之外，不要再送任何人寶石。」
秦寧點點頭，有些不確定，這種把自己賣掉的危機感，究竟從何而來？
錯覺，一定是錯覺！
抓抓頭，剛才說到哪了？
「灰域商人。」
「對，猛七！」
撇開奇怪的預感，秦寧重新整理思路，將他先後遇上幾位宿主，連做數筆交易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說得清清楚楚。
「蝮青是紫域宿主，冬眠時間沒過，醒得實在太早。因為缺少食物才和我聯繫。」
「你和他交易了什麼？」
「調料。」
白珝眉毛挑高，顯然對蛇族的愛好十分了解。
「不是毒液配製那種。」秦寧開口解釋，為能讀懂白珝的表情感到驚訝。
「主要是由植物調配，多數來自青域，還有少部分出自橙域。」
想起加入調料后，香味撲鼻的烤肉，秦寧不禁摸摸肚子。
三個小時沒吃東西，五臟廟正發出抗-議。
「餓了？」
「恩。」
秦寧老實承認，面前很快出現一盆烤魚。
一盆！
揉揉眼睛，真沒看錯。
「吃吧。」白珝捏起一塊，遞到秦寧嘴邊，「出發前準備的，還很新鮮，味道應該不錯。」
投喂者態度自然，被投喂的早形成習慣，張嘴咬住，嚼兩口下肚。
「好吃嗎？」
「好吃。」
「那就多吃點。」
坦白的計劃被食物打斷。
一方笑著投喂，一方敞開胃口，一盆烤魚竟然不夠！
盆中見底，白珝擦擦手，道，「晚餐有新鮮的異獸肉，先吃些水果。」
咬著脆甜的野果，秦寧忽然覺得，胃口太好也不是件壞事。
「遇上蝮青之後，潘特又聯繫上我，希望能交換武器。」
「武器？」白珝有點奇怪，「最近一段時間青域都很和平，他交換武器做什麼？」
「一段時間？」
「三百年。」
「……」和鳳凰談論時間，的確會產生這個問題。
吃完野果，又喝下半杯果汁，秦寧說道：「他在外出交易時遇上蟲族，貨物和船員都被搶走，自己也差點沒命。脫險之後，一心想要報仇。」
「巧遇？」
「不是。是有預謀的搶劫。」
「他打算獨自報仇？」
「有灰域的宿主幫忙。」
一口喝完剩下的果汁，秦寧舔過嘴唇，半點沒發現，白珝正看著他，瞳孔顏色變深許多。
「我沒有武器，幫不上忙，只能把蝮青的消息告訴他。」
「據我所知，兩域資源差價極大。青域和灰域的資源，也不符合蛇族喜好。」
「的確有這個問題。」秦寧點頭道。
「所以，蝮青又聯繫我，希望做轉換貿易。這樣一來，除去交易費用，能節省不少。」
話到這裡，秦寧看向白珝，神情有點古怪。
「怎麼？」
「我是鳳凰，交易費用也不打折？」不等白珝回答，接著道，「而且我發現，就算不交易，一段時間過後，同樣會產生費用。這到底都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話長。」
又是這句？
秦寧無語。
「這關係到一個秘密。」遞出兩顆野果，白珝笑了笑，示意秦寧稍安勿躁。
「我讀到的文獻並不完全，許多事情有些模糊。目前只有猜測，等到確定之後，才能給你準確答案。」
在此期間，或許還要去王城一次。
「和族群有關？」
「是的。」白珝拿過一枚指環，正是裝有文獻那枚，「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儘快解讀。」
咔嚓咬著野果，秦寧沒表示異議。
涉及到古早的語言，廢寢忘食三個月，比不上白珝幾天的成果。
條件擺在面前，羨慕都有些無力。
回頭想想，他是打算坦白貝殼的事，沒錯吧？怎麼三繞兩繞，繞到交易器上？
望一眼屋頂，秦寧無解。
接下來兩個小時，白珝打開記錄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進行令人驚奇的是，發現記錄的片語，還有餘暇教導秦寧。
「這個辭彙的確代表礦石，但不是原礦，而是經過提煉的二等礦。」
「礦石提煉完成，經過幾番打磨，可以製造艙板。」
「每層甲板的用料不同，製造工藝也不同。製造旗艦、巡航艦、運輸艦的材料有很大區別。」
「民用運輸艦多是採用初級原料。」
「在選礦和冶鍊方面，蛇族很有獨到之處。」
「鸑鷟改進技術的事，我大致知道。」
迅速讀完十幾份文獻，白珝短暫停下，捏了捏秦寧的後頸，笑道：「和蛇族交易礦石，確有其事。但出面的不是鸑鷟，而是鴻鵠。」
什麼？！
秦寧瞪大眼睛。
「沒什麼奇怪。」白珝敲了敲腕上的金鐲，不是鸑鷟才有交易器。
「蛇族的記錄中，涉及外族也只提及鳳凰，沒有明確寫明族群，對吧？」
這倒是真的，秦寧默然點頭。
「鴻鵠負責交易礦石，鸑鷟全力改進冶鍊技術，在很短的時間內，造出六艘旗艦。」
「六艘？」
「三艘在這裡。」點著留在床上的貝殼，白珝道，「兩艘在主城，還有一艘在內亂中毀滅。」
萬年前的戰爭，不只鸑鷟遭受劫難，鴻鵠同樣失去上百族人。
「我一直想問，」秦寧正色道，「羽族的內-亂到底是怎麼回事，由什麼矛盾引發？」
「矛盾？」白珝搖搖頭，「不如說是蓄謀已久。」
「蓄謀已久？」
「那是一場針對鳳凰的背叛。只是策劃者沒有想到，以他們的能力，根本無法控制局勢。最後，導致越來越多的族群捲入，懷揣私心，劃分立場，各報私仇。」
情況失去控制，局部戰爭很快擴大，變成禍及整個藍域的內-亂。
能夠結束戰局，是各方妥協的結果。戰後的王城議會，就是這份協議的產物。
只不過，沒人給鴻鵠宣讀過這份協議。
不能，更不敢。
「策劃者是誰，黑鷹？」
「他是背叛者和執行人，並非策劃者。」
「那是誰？」
「等你長大，我會告訴你。」
不等秦寧表達異議，白珝探身吻上他的額心。
柔軟的觸感，輕輕印上肌膚。白金色髮絲垂落，拂過臉頰，帶著些許冰涼。
明明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秦寧硬是心跳加快。沒問出口的話，全部咽回喉嚨里。
感受到落在後頸的手，忽然炸毛，黑色圖騰浮現，順著頸項蔓延開來。
光翼展開，直接倒飛出去。
床毯被扯落，記錄儀掉到地上，叮咚作響。
秦寧愣住。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看了他兩秒，白珝忽然肩膀抖動，笑倒在了床上。
決定果然沒錯。
養大這隻鸑鷟，遠比登上王位有趣得多。
晚餐后，白嵐和白曦來找秦寧，分享剛從白清處得來的影像。興緻勃勃談論時，發現秦寧一言不發，總是走神。
「秦寧，你怎麼了？」
怎麼了？
他也想知道。
煩躁的抓抓頭，秦寧懊惱的嘟囔一聲。面對兩隻不解的鴻鵠，無奈的笑笑。
「沒事，大概晚餐沒吃飽。」
這個借口相當蹩腳。
奇迹般的，小鴻鵠竟然沒有懷疑。
「我好像也沒吃飽。」白嵐皺眉。
「我吃飽了，可異獸肉味道真好，還想吃。」
「去找清叔？」
「好！」
兩隻小鴻鵠輕擊拳頭，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對於他們的到來，白清絲毫不感到吃驚。
從儲物器中取出烤肉，仔細切好，淋上調料。
「吃吧，不夠還有。」
秦寧抽抽鼻子，困擾多時的煩惱竟一掃而空。
嘴裡咬著烤肉，無語半晌，秦某人開始認真思考，這種解決煩惱的辦法，究竟好還是不好。
就結果來看，應該算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