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硬糖少女(1)
人,終有一死。
同往常一樣,尤天黑戴上帽子、口罩和手套進入殯儀館化妝間。
聽說,裡頭停放的這位是本市某個大人物最疼愛的孫女。
從一早出殯,天蒙蒙亮起,便有高轎陸續駛來。到了八點多,殯儀館的門口就已經被一水兒的豪車小轎佔得滿滿當當。
聽說,整條送葬的車隊在中山東路排起了長龍,開道的首車更是頂級勞斯萊斯和加長林肯。
這還不算,聽說裝遺體的那副純水晶核木造的棺材是從英國空運,沒有百來萬是想都不要想。
更聽說鈔票打捆,光是裝挽金的信封就收到手腳發軟。
這麼大的排場,足見死的人背景了得。
可是再了得的人物,終究難逃一死。
作為一名入殮師,尤天黑實在見過太多死人,這其中不乏有死狀凄慘的。
例如遭遇車禍或是工業事故,送來的時候身體殘缺不全,有的甚至已經沒有輪廓,血肉模糊。還有的死於火災,屍體焦黑如碳,慘不忍睹。還有那種高度**的,面目全非,身體膨脹如氣球……
但是,眼下要處理的這具遺體,讓她在意外之餘感受更多的是惋惜。
因為太過年輕,二十歲還不到的樣子。
你說可惜不可惜?不光年輕,而且還很漂亮,花骨朵一樣。
往角落裡掃一眼,那兒正停靠著幾輛空的鐵推車……尤天黑埋下頭,她決定視而不見。
自顧打開隨身攜帶的化妝箱,裡頭擺放著她工作常用的電吹風、藥水、油彩、海綿塊和各種型號的粉刷。
偌大的化妝間里,只有冷氣機重複而單調的嗡鳴著。
然而這種平靜,很快就被一陣「乒乒乓乓」聲給打破。
聲音來源於角落裡停放的那幾輛空推車。見鬼似的,車底四個軲轆在沒有任何外力的驅使下無端晃個不停。
尤天黑只裝做看不見也聽不著,繼續給逝者上妝。
卻不知哪裡來的一陣陰風,「唰」一下掀翻了遺體上蒙的白單。
若是常人遇見這種情況早就嚇暈過去,可天黑並非常人。她正在為逝者描著唇線,硬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對面牆壁的立櫃——櫃門自己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如此反覆,裡頭擺放的那些人臉模具一樣接一樣的掉到地上。
天黑終於綳不住了。擱下筆,她對著身旁的空氣無奈道:「惡作劇很好玩嗎?」
自從多年前的一場事故,她擁有了與鬼魂交流的能力。那場災難不僅使她痛失雙親成為孤兒,更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
[誰讓你總是不理我!]
很顯然,眼前佇立的這位——鼓起腮幫,叉著小蠻腰,花骨朵一樣嬌艷的小姑娘的靈體,完全沒有此刻她躺在水晶棺材里的這具遺體來得安靜而美好。
天黑並不和她計較,誰讓這姑娘死在了20歲還不到的年紀。低下頭,重新執筆,非常細緻的為對方的遺體塗上口紅。
[喂!你那是什麼東西?雞血似的就敢往我嘴上抹?COCO!我要COCO的口紅76號!]
不理會對方的叫囂,天黑手下未停,直到最後一筆完成,她十分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成果。
[還有啊!這件裙子!為什麼不是春夏最新款?我要最新款最新款!咳咳咳……你給我噴的這是什麼鬼東西?本姑娘的香水從來只用Bigan一個牌子!你簡直在侮辱我的品位!你工號多少?我要投訴你!]
天黑恍若未聞,她整理好化妝箱和凌亂的立櫃后,很快將遺體推出去。
[喂喂喂!你要帶我去哪裡?]
「一號告別大廳。」那是整個殯儀館最豪華的悼念大廳。天黑低語,「你的遺體告別式將在那舉行。」
***
姑娘名叫方寶寶。
一號大廳的靈堂中央掛有幛子,上書:方寶寶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光聽名字,就知道這絕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主兒。再看相架上掛的巨幅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明眸皓齒,笑得那叫一個肆意飛揚、絢爛奪目。
所以說,投胎是項技術活。除了顯赫的家世外,姑娘自己更是子孫兩輩里獨一個女娃娃。
所以,這姑娘打小就沒有要不著的東西。
可偏有那麼一樣……到死她都沒要著。
此刻,就在這裡,弔唁的人擠滿了半個告別大廳。
然而,大家關注的重點似乎都有些偏離軌道。
只見頻頻有人伸頭往入口處張望。終於,角落裡有人憋不住了——
「你們說,方太陽今天到底會不會來?」
這裡多的是看戲不怕台高,就等這一句呢。
「我說他不會來!來了幹嗎?找罵?」
「不至於吧。再怎麼說大家都是親戚,一筆也寫不出兩個方,指不定這裡頭有什麼誤會。」
「能有什麼誤會?我看是**不離十。你們可都見過,就沖這丫頭對方太陽的那股子瘋勁……不要命似的。」
「可不就是不要命了嗎……」
「噓噓!都少說兩句吧!你們不怕方家的那幾位,總得顧忌著點方太陽吧。別以為他吃了幾年素,就慈悲為懷了。要是被他聽見,小心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是是是,都小點聲小點聲。」
經這麼一提醒,嚼舌根的都自動把音量關到最低,不時還心有餘悸的回頭左右張望了望。
開玩笑,誰不知道方太陽的記性可好了!不光記性好,若論整治起人的手段那更是好的沒話說!誰要是被他給惦記上,那可真要生不如死了。
「要我說,正因為是親戚才更要來。至於這來了以後,會不會被轟出去可就難說了。」
「你們別忘了,這方家不止一位當家人!眼面前這一位雖說已經不管事,可方太陽家的那一位——還穩穩坐著呢!到底不看僧面看佛面……」
這僧面說的自然是方太陽,而佛面說的卻是方太陽的老爹。
眾所周知,方太陽那是他爹的獨苗苗。
其實,原本在他上頭還有位同父異母的姐姐,聽說畫得一手好丹青,可惜養到二十歲,有一回跟學校去山裡採風不小心摔死了。
獨剩下這麼一個兒子,全家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
取名方金烏,足見寄予厚望。
所以,真要論起輩分來,方寶寶該稱他一聲堂叔叔。
「他要是不來,那才真是坐實了傳聞。」
「什麼傳聞?」
「喲,北半球回來都三天了,您還有時差吶?不知道了吧——聽說,這丫頭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殺!」
「自殺?為什麼啊?!難道是為方金烏?這跟方金烏又有多大關係啊?」
「呵呵……要說關係嘛……呵呵……」
「別笑啊,你倒是接著往下說啊。」
這回,凡是知道點內//幕的都集體噤了聲,留下一知半解的干著急。
著急也沒用啊。不能說的就是不能說,起碼不能在這裡說。
因為下面要說的內容可是涉及到人倫禁忌——大侄女愛慕自己的堂叔叔。
雖然這個叔叔只比她大了15歲,可到底算是她的長輩。
愛慕不成就要鬧自殺,難怪方金烏會對她避恐不及。
有知情者也只能喟嘆一句:前生冤孽。
切實說來,方金烏自有方金烏的魅力。
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放著現有的榮華富貴不享,偏偏要去做苦行僧。
聽說閑時最大的愛好就是背包做徒步旅行,常常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因此他走過許多路,行過許多橋,遠至極地,亦或是人跡罕至的沙漠戈壁。
聽說有一次橫穿西藏,從松林口到墨脫,遇上惡劣天氣,他險些就回不來。
直至近幾年,方父身子骨不再硬朗,他才漸漸安定下來。即使不再折騰,可依舊是一副清心寡欲的做派——不逛夜店不泡吧,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如非必要,一切應酬能免則免。私生活更是乏善可陳,交往過的女伴簡單到幾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悼念大廳忽然安靜下來,人們不約而同向兩邊退去。
終於,本次話題人物——方金烏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
雖然來的有點遲,但好歹是大大方方的來了。
事情發展到這裡,估計要讓場上的絕大多數失望了。因為,接下來既沒有發生同室操戈的慘案,也沒見方金烏被掃地出門。
面子上的事,大家都做的很好。至於裡子怎麼樣,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
方寶寶腳不沾地飄在半空中。
鬼魂也會耳鳴嗎?她覺得自己耳鳴了。
方金烏說了什麼,她全然聽不見,只專註於眼前這個人,怔怔地彷彿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