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硬糖少女(12)
烈日當空,她微眯起眼,目光落於前方——正迎面向她走來的那道頎長身影上。
那是像太陽一樣耀眼的男人。
即使冷清如尤天黑也不得不承認,方金烏的確很出色。
他的這份出色不單指擁有英俊的相貌,令人艷羨的家世,亦或良好的教養與學識,更多的是那份身為勇者的擔當與氣魄。
於是,天黑忽然就有些理解方寶了。
「今天,謝謝你。」
也許是剛剛結束的險情令他生出一絲如釋重負之感,在眼前站定的方金烏竟然彎了彎唇角,破天荒的對她露出一抹溫和的笑來。
「別!」天黑有些不好意思,「要謝就謝方寶。」還有你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果敢與冷靜——逐一布置好應對措施,叫助理儘可能多的找來滅火工具、打電話報警、向120求援。然後在大家都驚慌逃散的時候,他又第一個跳出來,親自參與指揮救治、疏散人群,配合警察調查……現場的混亂也不會那麼快就得到平息。
所以,他最該謝的應該是他自己。
乍然聽到方寶的名字,方金烏先是怔了下,隨後目光微黯:「她現在……在嗎?」
「在。」天黑特實誠的點了點頭。
「她還好嗎?」
「不好。」天黑十分憂心的看向高台後的那把陽傘。
方寶寶的靈體已經開始有渙散的跡象。她擔心這樣下去,靈體只會變的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甚至消失。
方金烏皺眉:「是為了救我?」
他想到昨天她發來的簡訊,還有以前說過的關於靈魂的事,包括丁秘書清醒前後判若兩人的詭異……如今再將這一條條串聯起來,似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也不光是為了救你。」天黑一向不太會寬慰人。她看了眼方寶后,跟擠牙膏似的統共就擠出這麼一句來。
「不,我了解她。」方金烏扯出一抹苦笑,「這孩子雖然看上去有些嬌縱,但本質不壞。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她認準了一件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即使撞到頭破血流。」
還真是一語中矢,再聯想到之前方寶對於附體這件事的執著,天黑竟十分認同。
不過眼下,既然她已經答應了方寶要代為傳話,那麼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更何況現在的方寶被日光所傷,只怕隨時都有可能消失。
「既然你了解她,那你知不知道?在她的心裡一直都有個解不開的結。」
「我知道。」他臉上的神色又恢復到先前的冷清,「但是,我幫不了她。因為這個心結只有她自己才能打開。」
天黑覺得方金烏說的很有道理。就好象一個裝睡的人,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永遠也叫不醒他。無奈方寶現在就是那個裝睡的人。
接收到她投來的充滿企求的目光,天黑只得代為開口:「如果有一天,你不是她的叔叔,而她也不是你的侄女,你會愛上她嗎?」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他坦言。
「為什麼?」天黑追問。
他淡淡道:「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如果,那只是懦弱的人為了逃避現實尋找的借口罷了。明天會發生什麼,我們誰也無法預料,生活充滿太多未知的變數。我們能抓住的僅僅是活在當下。」
「可是……」天黑看了眼方寶,直言,「她愛你。」
誰知方金烏卻皺起眉頭反問:「什麼是愛?恕我直言,它看不見也摸不著,但一定不是動動唇舌隨口說來這麼簡單。人的一生很長又很短,要是有幸能夠遇見,那麼就好好珍惜。要是遇不見,也無需耿耿於懷。因為生命中除了男女之愛,仍有很多重要的人或事值得我們去努力和守侯。」
天黑默然。
她轉向一旁面如死灰的方寶,十分無奈道:「我只能幫你到這裡。」正如方金烏所言,這個心結惟有靠方寶自己才能打開。
***
什麼是愛?方寶十分費力的思考著這個問題,過往的一切更是不受控制的一幕一幕湧現出來。
其實這個問題她和叔叔已經爭論過許多次。
就在死前一個月,他們還為此鬧得不歡而散。
她記得那天下著雨。
方金烏接到保姆的電話,臨時從一場重要的會議中退出。
當他匆匆趕到的時候,看見的是懸空坐在三層小樓頂的邊沿,作勢要往下跳的方寶。
他說:你還小,不知道什麼是愛,也分不清愛和喜歡到底有什麼不同。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愛情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你可以喜歡很多人,但那不一定是愛。美好的愛情它應該使人身心愉悅,發人向上。雖然也會有痛苦,但絕不是充滿病態的執著與□□。
他說:你先下來好不好?你站到我面前,我們面對面,腳踏實地的說。只有面對面,我們才算平等的。
他說:相信我!這個距離雖然不是很高,但摔下來一樣會很痛。
他說:你以為你愛我。可其實這根本就不是愛,而是你的執念。
他說:好,你要跳樓就儘管跳好了,我不會再攔你。從今往後,你所有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我再也不想見你。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又怎麼會去愛別人?」
……
她當然不是真的想要跳下去,那不過是用來逼迫他們就範的伎倆罷了,且屢試不爽。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的方金烏卻完全不買她的帳。
從那天之後,整整一個月,無論她如何糾纏哭鬧,他都不理不睬,果真做到他說的那樣,再也不見。
那個時候方寶覺得他冷心冷腸,可是現在想來,他一定是厭倦極了。
不論是親情、友情,或是愛情,當它成為負累,壓的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任何人都有理由將它拋棄。
她一次又一次的模仿著《狼來了》那個故事裡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利用著別人的善良與仁慈。只是她忽略了一條——所有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因此最後一次,當她爬上天台頂的時候,再也無法得到救贖。
原來,真的是她錯了——方寶獃獃立在原地,如夢初醒。
直到天黑叫她:「我現在回殯儀館,你要跟我一起嗎?」邊說邊為她撐起遮陽傘,「你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見林姨,或許她能有辦法救你。」
方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沒用的……太遲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天黑想要勸服她。
但方寶好象沒有聽見。她看著天黑,幾乎是瞬間,做出了某種決定:[對不起。我想要正式道別一次。]
「什麼?」見她神情有異,天黑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果然下一秒,就見方寶的靈體縱身飛來,天黑避無可避。很快,她就喪失了對自己軀體的主控權。
***
「叔叔……」
聽見這兩個字從尤天黑的口中喊出,方金烏腳步一滯。他回身看著她,眉頭幾不可見的皺起,似乎在為她的反常尋找開脫的理由。
「是我。」披著尤天黑皮囊的方寶朝他緩緩點了點頭,「我是方寶。」
此時的方金烏仍舊一言不發,他怔怔看著面前的人。從他那雙帶著猶疑、探究和不確信的眸子里迸發出箭矢一樣的光,試圖穿透軀殼直抵靈魂。
「叔叔,我要走了……」然而方寶的時間已所剩無幾,附體只會加速這種消亡。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勉力抬起胳膊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卻又忽然停住,眼深哀戚看著方金烏,有淚水奪眶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我知道是我錯了,但我不後悔。能夠遇見叔叔,是我這輩子最幸運最快樂的事。」她抓住他的衣袖,淚雨滂沱中綻放出一抹笑,「還記得小時侯你哄我睡覺,只要乖乖聽話閉上眼睛,你就會獎勵我一個晚安吻。現在,你可不可以最後一次再抱一抱我?就像小時侯那樣,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跟我道一聲晚安。這樣,我就可以安心睡去。」
方金烏神情複雜的看著她,眼中箭矢一樣的光逐漸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間抹不開的愁緒,隨著憂悒的目光緩緩流轉,這其間飽含著痛惜、慨嘆和不忍。
他的手動了動,終於向前一步,展臂將她攬入懷中。
「晚安。」他輕輕道出這兩個字。
她嘴角含笑,望向虛空。
原本一直在想,究竟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何在?直到閉眼的剎那,她才明白。原來,成全與放手也是一種幸福。
一陣風起。靈魂恰似輕煙,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消散於天際。
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
天黑的眼睫顫了顫。
似乎有什麼正在離去,她感到身體為之一輕,所有的感官在霎那間覺醒。
她張開眼,只來得及看見他精雕細鑿的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隨之而來就被額頭落下的一吻給驚呆。
四周是漸漸褪去的人潮。
開場的喧囂與熱烈早已不復存在。從荒蕪中來,再回到荒蕪中去。除了我們自己,終將一無所剩。
孤獨才是人生永恆的主題。
這一路走來,和誰遇見和誰接踵,和誰相親和誰反目,花開花滅春去秋來……又有哪一步不是命定?
這世上所有的相遇到最後都不過是為了別離。
明知掙扎不出,卻仍舊飛蛾撲火。即使再破碎的心,再淋漓的傷口,以為只要拿針縫縫補補就可以假裝我們依然擁有。
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
倦意很快向她襲來。
好象回到了混沌初開的伊始。露天舞台巨大的陰影里,尤天黑再聽不見任何聲響,耳畔只傳來他規律齊整的心跳。
方金烏的唇有些微涼,如蜻蜓點水、浮光掠影一般掃過她的額際。
此時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天黑緩緩合上眼。
她知道,這個吻不具備任何意義。但在失去意識前,她還是真切感受到了來自心房的位置有什麼東西為之怦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