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殺與不殺
寶琢回到梔蘭閣,如常沐浴更衣,沒有讓底下人看出些什麼來。唯獨山薇略有所覺,也不過是覺察到她情緒低迷,更不敢煩擾她了。一身兒家穿襦裙讓她穿的活似睡衣,錯了系帶,亂了對稱,她不管那許多,徑直把自己摔在高床軟枕上,吐出一口氣來。
方才的場景,這會兒回憶起來還是不住地后怕。
大抵無論是雙胞胎里的哪一個,對她都存了真感情,所以他們沒對她做什麼,暫且將她放了回來。但——她想起當初被大公主烏石蘭玉珊陷害的事,說是放她一馬,與軟禁無疑,轉過頭仍是要調查她的情況。她的身份又敏感,帝王素來多疑,一時安全,不代表一世安全。
她渾渾噩噩地想了一陣兒,思路漸漸偏離了安全與否的路線,轉而想到這個駭人的皇家秘密。
這件事的存在相當荒謬,以至於她開始重新思考,這是不是自己臆想出的世界,她只是做了一個夢,而非穿越。可假設,假設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之前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等於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與兩個男人在談戀愛?
她腦海中的記憶碎片猶如浪潮,不斷湧上來,一時是長安殿中與宗策的纏綿,一時是桃花池裡與宗政的親吻,那時她已經區分出了雙重人格,可再是人格不同,到底還是在一個人身上。可如今知道了他們是雙胞胎,明明白白的兩個人,伴隨著羞窘而來的,就是心口發疼的氣惱!
正在這時,山薇的身影倒映在紗簾上,微躬著身輕聲稟道:「娘子,陛下親至。」
寶琢想到令人生氣的地方,一時沒有發泄的地方,狠捶了下床,「不見!」若不是怕人發現,她倒想冷笑問一問,來的是哪個陛下?
山薇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這個,稍愣了一下,宗策就已經掀簾進去了,她一躊躇,餘光見自家娘子並沒有別的吩咐,可見不是真心想阻攔,便安心退了出去。
宗策進去,見她仍是拿被子掩著頭不搭理自己,挑起眉一笑:「說不見就不見,我們寶兒好生硬氣。」
「我們」,一個「們」字說出來,更似一根針扎在寶琢心上。
她慣來是乾脆痛快的人,偶爾發發小矯情,也礙不著誰。可現在腦子裡鑽進了死胡同,一想到自己之前被迫當了渣女,犯了重婚罪,她那一口氣就怎麼也下不來,難受極了。
且她還后怕,倘若她沒有發現他們是「雙重人格」,只把他當做一個性格反覆的人來對待,眼下自己會陷入怎樣痛苦的境地?她怎麼區分自己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憑她的脾氣,如果是在現代立刻就該分了手,又不是找不到好男人了。可這裡是古代,皇宮拘著她,由不得她不選一個。
到那個時候,她才是真的要精分出雙重人格了吧……
宗策見她仍不說話,反而拿被子裹得更緊了一點,有些意外,又擔心她是想得多了把自己嚇個半死,顧不上形象蹲在床邊,放軟了語氣說:「怎麼了,還在想剛才的事?既是說了不追究你,就不會真的對你如何,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原就怕你多想,剛剛想跟你一道過來,又想讓你自己先平靜一會兒,因此等了片刻才來……」
聽到這,寶琢忽的坐起來,一雙澄澄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看著宗策,把他看得心軟,只道自己和阿政的決定不錯。
真讓他磨滅了眼前人的存在,難以想象以後如何,誠如話本中所說,心裡空空落落,彷彿缺了一塊,大概就是如此吧。
誰知寶琢卻說:「我現在知道陛下為何要弒父了。」
一句話刺得宗策猛吸了口涼氣。
誰告訴她的?!
她且還繼續冷冷地道:「原是即便別人說了,我也不肯信,可陛下這秘密,恐怕先帝原來不知情……」
宗策發怒:「烏石蘭寶琢!」
這一聲裹挾怒氣傳到了屋外,山薇一驚,當機立斷將打掃的婢女都遣走了。
「陛下既然做了,何苦怕人說。」她還在發難,「要是嫌我說話不好聽,知道的秘密太多,大不了一杯毒酒賜死了我,就再沒有不中聽的話了。」
可不知是她話里哪一句刺激到了宗策,他臉龐上的怒氣驟褪,瞳孔微縮,驀地將她攬到懷裡。
「我……」寶琢話說一半,兜頭被人抱住,竟是一怔。
「你求死?」
他語音微啞。
她抵在他胸膛的手一頓,揪住了他的衣襟,還在嘴硬,「好死不如賴活著,我為什麼求死?陛下好不容易決定放我一條生路呢……」話說著,鼻子卻酸起來,眼眶裡的淚水打了個轉兒,在他溫柔地拍了拍背後,「哇」地一聲哭出來。
他一邊輕哄著她,一邊怔愣出神。他哪裡不知道,她剛剛的話說的一絲威脅的力道也無,不過就是擺花架子想唬人的。只不過縱然如此,那番話由她口中說出來,他還是覺得刺痛。
弒父之罪,十惡不赦,背這罪名的人卻不是他。
寶琢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大哭過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彷彿把穿越之後的所有擔驚受怕都哭盡了。她又是厭棄自己,又是厭棄他們,哽咽著說:「我自己也很討厭自己,好奇這個好奇那個,知道多了,又害怕要死……你們怎麼能這麼心黑,兩個人一起耍我,我要是、要是喜歡上你們兩個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心裡所想的那些子虛烏有的事情,因為害怕,都抖摟出來了。
宗策從沒見她這樣哭過,回過神后,一時驚怔的不知所措,一時又哭笑不得,確也覺得愧疚,「是我們不好,我沒有想耍你,我第一次見就喜歡你了,誰知你是阿政的嬪妃,他也喜歡你,你說讓我們怎麼辦?」
「那你就讓給他啊……」她抹著眼淚,哪管他高不高興,胡亂說話。
他哪知道還能被她氣到,咬著牙說:「想得美!」
她抽噎個不住,腦子發昏,下意識用21世紀的套路問:「得美是誰?」
宗策:「……」
有心情開玩笑,看來是好了。
寶琢確實哭夠了,哭到後來大腦一陣陣缺氧,她只好自己強行平復心情,又抽噎了兩下,推開宗策,去臉盆架子前洗了把臉。再看看鏡子,眼睛腫得似一對核桃,心情卻明朗起來。
兩人在床榻上坐著,又安靜了一會兒,她小心地問:「真的不殺我?」
他沒好氣,「殺,馬上殺!」
「你剛剛還說不殺的……」她拖著他衣袖,淚眼盈盈。
這麼會撒嬌,宗策立刻就投降了,「好好好,不殺不殺,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寶琢在心裡嘀咕著「昏君」,不敢真的說出來。
宗策看她那小表情,哪裡猜不出來她在腹誹自己,立時彈了她額頭一下,她捂額叫疼。
他噙著笑看她要四處打滾的活潑樣兒,又摸了摸她腦袋,終忍不住囑咐她說:「不管是誰告訴你的,弒父之事……以後不要再說了。」
「知道了。」
她應得渾不上心,他卻知道她一向是有分寸的人,更何況怕死,要不是剛剛想刺激自己,也不會拿來說嘴。縱是這樣,她方才說的時候,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把聲音壓得極低,恐別人聽見了。他之所以白說一句,是不想讓她在阿政跟前也說嘴。
但有些話,不說深了,旁人或許難以意識到個中真由。
宗策也不知為何,看著她哭完一身輕鬆,已經琢磨起了他袖口花紋的模樣,突然就想向她吐露這宗秘事。
「想不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寶琢自然想聽。皇帝主動吐露,他又不是那種說讓你聽,聽完了就背地下手的人,勾得她好奇心蠢蠢欲動。況且之前拿這事踩了雷,她也不好意思說不聽。
宗策嘆了口氣。此事知道的人太少,除了底下辦事的人,便只有一個母妃,一個阿政知曉真相。他不敢拿這事去刺激阿政,自不會與他說。時日久了,身邊無人能吐露,就沉甸甸的壓在心底腐爛。
在他開口之前,寶琢忽而道:「這件事,他曾經和我說過,與你無關,是他做的……」
這個他,他們都知道指的是誰。
宗策很是怔了一怔,似不敢相信阿政竟會與她說這件事,這件事猶如傷疤長在他們倆身上,平白無事,誰會以傷疤示人?
他定了定神,搖頭道:「他是這麼告訴你的?要論起來,父皇其實是被我們逼死的,我在內,母妃……也在內。」
太后?
寶琢睜大眼睛,捂住了口中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