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口鍋
沒有絲毫準備就陷在考驗關卡里,炎祈本應該驚慌的,但是不好意思,作為一個上輩子的人生贏家,這種奇遇他經歷得比較多。
然而炎祈再淡定也沒有用,他對修真界的東西不算很熟悉,更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除了冷靜地待著,他也不能多做些什麼了。就是他盤腿打坐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陣迷霧氤氳而起,他直覺神魂一松,好似脫體而出。
「泉和山都死了,這孩子……名字就叫棄吧。」一個略帶悲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恍惚間眼前正是禾伯伯尚算年輕的面容,炎祈的手抖了一下。這個時候,不是他在獸世第一次睜開眼的時間?時間回溯,記憶消退,他便當真成了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孩。
長著銀色胎髮的孩子扁著嘴,一副沉思的模樣,在現代活了二十幾年,一朝穿越,炎祈是苦悶的。然後他努力地看清了抱著自己的人的模樣,終於……一把火燒了過去。
是幻境!他一開始壓根聽不懂獸世的話好嗎?自己的名字是過了好久才弄清楚意思的。
偏偏想清了這是幻境還沒有用,炎祈隱隱約約有種感覺,他要能放下,才能超脫幻境。可是他不想再看下去了,誰願意把傷疤一次次揭開回味?誰說一定要把深刻在心中的過往放下?他偏不!不過是以力破巧。
原初之炎躍動不息,衝破身軀的束縛撞了出來,幻境好似水中之月,一陣恍惚。沒等炎祈鬆口氣,他發現那無比真實的幻象又出現了,但他不再是被拘在以前的殼子里演戲的演員,反而成了一個看不見觸不到的旁觀者,而幻境里的那個人是楚南澤,或者說是幼年的楚南澤。
炎祈依稀記得,他在夢裡也是見過這樣的場景的,荒蕪的宮殿,跌跌撞撞往外跑的小孩。國號南和,帝姓為楚,而楚南澤是楚晉帝的幼子,帝王與廢后之子。
小小的,和糯米糰子一樣的楚南澤和廢后一起住在冷宮裡,哪怕他有父親同沒有一樣,他也並不覺得難過,偶爾哪個皇兄欺負他了,他也只覺得無所謂——他們的父王要和很多兄弟一起分,但是南澤的娘親,是屬於南澤一個人的,只對南澤一個人好。
於是炎祈就看著,看著懵懵懂懂的楚南澤一點點長大,終於知道了為楚晉帝的忽視而傷心,卻又很快地變成一個笑眯眯的乖巧無比的好孩子,他的娘親生病了,說只要看見小南澤笑一笑,就一點不難過了。小南澤明白,他不可以哭,否則娘親會更心疼的。
小南澤只有娘親,娘也只有他。
畫面突轉,廢后病重,炎祈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果然,正是到了他夢見的場景,滿面淚痕跑去找太醫的小孩兒,到了最後,誰也沒請來,他的父親更不願見上一見。回到冷清的院子里,廢后奄奄一息,對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小孩問:「你要不要和母后一起走?」
炎祈瞪大了眼睛,瞳孔緊縮——這個女人要殺了她自己的孩子!為什麼?
被掐住喉嚨灌下催命□□的小南澤大概也想問為什麼,他已經到了知事的年紀,又一貫早熟,怎麼也不會認為這是當娘的捨不得孩子。他沒問出口,卻有人想讓他當個明白鬼,「小澤,莫怪母后。你父王對母后早已沒了感情,但你……你是他的幼子,你死在蕭妃手裡,蕭妃所出的二皇子三皇子一定會被遷怒,那你的大哥……皇位該是阿淵這個嫡長子的。不,你不會死,聾了啞了也比死好不是么,太醫會救你,但他只會查出你先天體虛又吃不好穿不暖,都是蕭妃那賤/人害的,是她害你,知道么?」
白嫩嫩的小孩雙手捂住自己的喉嚨,蜷縮成一團,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聾了啞了……炎祈只恨自己不能如同夢境一樣出現,變成大白狼,在小孩跑出門時就叼起人帶走。
嗓子徹底啞掉之前,小南澤廢力地開口,一字一頓地問:「是為了大哥?他比我重要?」
然而廢后已經死了,死前沒有往日的溫柔,歇斯底里地沖自己寵了幾年的幼子喊叫:「你要助你大哥登上皇位,給林家翻案昭雪!」
於是小南澤的世界整個兒暗了下去,沒有聲音,不見光亮。毒素連他的眼睛也沒放過。
一個又聾又啞,還看不見的不受寵皇子能做什麼?楚晉帝未惡毒到要殺子的地步,也沒絕情到底,所以派了太醫到冷宮,廢后死了,救回一個半死不活的小皇子。
即便知道楚南澤後來得了仙緣,凡間的毒對修士來說什麼也不是,炎祈依舊覺得痛心。
對楚晉帝來說,幼子重要,但他子嗣眾多,比一個孩子重要的多了去了;對廢后而言,小南澤重要,但她可能登基的長子更重要,皇位更重要,她的母家林氏一門的冤情更重要。父母況且如此,何談他人?因為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可以被捨棄。
炎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抑制住破壞的衝動,這是師父的心結……所以他的師父總希望是唯一,希望是某個人的最重要,這些故事埋藏在師父心裡,便凝成了經年不化的堅冰。
南澤劍仙洒脫無比,率性朗直,因為……心裏面並沒有很重要的東西了,這樣的楚南澤,其實比誰都冷漠,那是刻在骨子裡的。
了解了楚南澤的往事,炎祈猜他師父的心思更准了一些——楚南澤不是不在乎祁連宗和宗門內的師兄弟,但是在他看來,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下去的,他可以為祁連拚命,卻不會為未來的離別難過。無論莫問、華羽、清毓他們,又或是早已飛升的師父,他們都有不止一個師弟,不止一個徒弟,少了楚南澤,有什麼不同?
但對於炎祈而言,楚南澤就是獨一無二,是他的性命。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出了秘境要再次好好地向師父告白!天天告白一點都不嫌多!誰讓他的伴侶辣么沒有安全感呢。
盤腿而坐的炎祈慢悠悠地睜開了眼。至於幻境啊,自己的幻境不好破,別人的記憶幻境有什麼難破的?若不是為了看完師父的舊事,炎祈早就破境而出了。
「看夠了沒有?」
炎祈默默地閉上了眼,一定是他睜開眼睛的方式不對,師父怎麼可能這麼巧出現在面前,重來一遍好了。不過……辣么耳熟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再睜了一次眼睛的炎祈睫毛微微顫動,露出驚喜的神色來,「小南……師父!」
好懸沒把幻境里自己一直喊的「小南澤」說出口,不然一準要挨揍。
即便炎祈改口改得很快,楚南澤的表情依舊算不上好,說話時帶著冷冷的譏諷意味,他又重複一遍,「看夠了沒有?」
「看著師父,就怎麼也不夠。」炎祈本來就夠嘴甜夠不要麵皮了,無意識間都能給楚南澤造成暴擊,何況他才經了那麼一遭,正是心潮湧動得最厲害的時候。
楚南澤分明還在生氣,聞言就是忍不住軟化了情緒,但臉色看著還是烏雲密布的,「為師所說,是南和之事,可看夠了?」
這回炎祈實在是被驚住了,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同情?安慰?到了楚南澤這個地步,和凡俗人計較豈不太可笑,南和換了幾代皇帝,南澤劍仙也依舊是南澤劍仙。他直覺性地要撲過去求愛撫,當然,是以狼形,不然一個漢子做這個就不太好看了,哪怕顏值再高,也不太好。且他有預感,更嚴重的事在後面呢。
果不其然,楚南澤頓了一下,給了徒弟一點緩衝的餘地,再開口時怒氣更甚,「還有,說說吧,你到底是誰?炎狼到底是什麼?」
不單單是炎祈看見了楚南澤的記憶幻境,楚南澤也瞧見了炎祈的。若說看著小狼崽子在岩洞里掙扎求生,被族人所漠視的時候,楚南澤是既痛又氣的,那麼到了後面,他竟不知該對自己放在心上的徒兒說什麼了。
炎祈入歲寒時不過十三四歲,格外纖細瘦弱的模樣,但在幻境里,楚南澤已瞧見了成年的炎祈,比如今還成熟一些,領著許多大漢跋山涉水,一路風霜苦難,活下來的不到半數。於是心疼之餘,便多了被欺騙的憤怒。
早就做過攤牌準備的炎祈舔了舔乾澀得起皮的嘴唇,解釋道:「我是炎祈,也是棄。炎狼部落是獸人部落中最強大的一個。」
「那你入門時是炎祈還是棄?」楚南澤抬了抬下巴,示意炎祈繼續回答。
三觀不正也罷,不算正道也罷,楚南澤不管炎祈是不是奪舍重生,只想確定他收下的徒弟是不是從始至終的一個人。
雖然炎祈才是有毛絨絨的小問題的那一個,但無疑,楚南澤比炎祈更需要順毛。炎祈深諳這個道理,把楚南澤順毛摸得舒坦了,才慢慢說起後面的事,「炎狼的炎是姓,祈是後來老祭祀給改的名字。棄就是祈,一直都是一個人。炎狼部落在另一個世界,那裡叫獸神大陸,有百族並存。我來的時候才組織完百族聯盟,轉眼換了地方,人也小了一圈,因為活過兩輩子,倒不很驚慌……」
真是和盤托出,一點不做隱瞞。
楚南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見炎祈握著拳有些緊張,只是心裡一哂,忽而又問:「你上輩子多大?」
「六十多。」炎祈條件反射地報了數。
楚南澤默默記下,「上上輩子。」
炎祈回憶一下,「二十齣頭?」
楚南澤舒了口氣,念念有詞,「那加起來我倒不算老牛吃嫩草了。」
炎祈:「師父你就說這個?」
楚南澤含笑問他,「莫非還有什麼?」
跨越了世界來相遇相知,還要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