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絡版結局
「玉瓊,玉瓊……」
我慢慢睜開眼睛,一張熟悉而憔悴的清俊面龐映入眼帘,滿是驚喜之色。
傅惟狠狠地將我摟住,雙眼通紅,幾乎是夢囈般的呢喃:「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太好了……」
「好痛……」渾身皆是火辣辣的疼,宛如被扒掉了一層皮,根本無法動彈。左肩和腹部纏著厚厚的紗布,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微凸的觸感讓我心下一定。
還好,孩子沒事。
傅惟立刻放開我,歉疚道:「是我不好,我太高興了,忘記了你身上還有傷……對不起……」
我默然環顧四周,意外地發現這裡是鳳棲宮,不是洛陽。
方才是在做夢嗎?可夢中的情景那麼真實,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彼時春日煦暖,記得樹間鳥雀鳴唱,記得爹娘慈愛祥和的笑容,甚至記得春風拂過牡丹時,那細碎的聲響。
到底什麼是夢境,什麼又是現實?
對了,爹娘早已過世過年,洛陽的家也被官府抄封,我怎麼可能回得去。
不可能了……
我望這傅惟的憔悴不堪的臉龐,他眼窩深陷,鬍渣凌亂,如玉冠蒙上塵埃,心中酸澀不已。
不要被仇恨蒙蔽,不要再耿耿於懷。
我……真的能做到嗎?
「不要怕,太醫說只要你醒來便算是度過危險了,母子平安。」傅惟顫抖的手指撫過我的眉眼,劃過臉頰,最終輕輕捧起我的臉,壓著哽咽聲音道:「對不起,對不起,這次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考慮周全……我已將妍歌和宋容華下獄,怎麼罰她們你說了算,好不好?你不要生氣,那些傷害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不管是誰,我一定會讓她們付出代價……」
他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眸光竟是那般小心翼翼,好似生怕一句話說不對我便會動怒。
「不要說對不起,我不想再聽你說對不起。」頓了頓,我啞聲道:「傅惟,我累了。」
「對,對,你剛醒過來,一定還很虛弱。我讓喜樂把葯端上來,你喝了葯再睡一會兒,我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是心累。」
從來沒想到我和他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可我實在厭倦了這種毫無自由、壓抑的生活,厭倦了被關在這個牢籠里,厭倦了終日以淚洗面、惶惑難安,厭倦了與其他女人爭寵奪愛。我不想再愛,亦不想再恨。不想再算計,亦不想再被算計。
「不,玉瓊……」傅惟抱緊我,驚慌失措道:「那、那你想要怎麼樣?你告訴我,你要怎樣才會開心?只要你說,我一定做到,好不好,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我倦怠地閉上眼睛,嘴唇張闔,無聲地吐出四個字。
我想離開。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任由他抱著,沒有掙扎反抗。靜默片刻,平靜道:「讓常叔進宮來陪我,我想見他。」
他貼在我耳畔呢喃道:「好,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一夜噩夢,清晨時分,我發起了高燒。傅惟急得團團轉,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險些連早朝都肯不去上,最終還是楊夙來將他勸走。
他走後不多久,常叔來了。彼時,孫太醫剛為我施針完畢,領著喜樂下去煎藥,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闔著雙眼,一點力氣都沒有。
常叔坐在床邊,紅著眼喚了我一聲。
我氣若遊絲道:「常叔,我好難受……」
他抹掉淚,嘆息道:「好好的人怎麼成了這樣……對不起小姐,老奴沒能照顧好您,實在有愧老爺夫人的託付……」
我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湊過身來,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常叔,去找元君意幫忙,帶我離開這裡。」
他一愣,「元公子?」
「他沒事吧?」
「他倒沒事,皇上好像沒有覺察你被綁架之事與他有關。不過也很難說,畢竟妍歌公主不可能什麼都不交代,自己背下黑鍋。但元公子手上握有突厥重兵,皇上應該不會輕易拿他開罪,你放心吧。」
我心下一定,常叔又問:「小姐,您打算怎麼做?」
「常叔,你還記得藏書閣最深處有一個梨木書架嗎?」
「老奴當然記得,其餘書架皆是紅木材質,唯獨那一個是用梨木做成。夫人生前曾多次吩咐老奴,定要小心維護。」
「對,在那個書架的最高層有一本書,你把那本書交給元君意,他自然知道應該怎麼辦。你告訴他,這次千萬別再出紕漏了,我縱然有九條命也不夠他折騰。」
「好,老奴記住了。」
常叔照顧我喝完葯,又陪我說了會兒話,便出宮回府了。
秋意漸濃,北風拂落枝頭的黃葉,呼呼地拍打著窗欞。鳳棲宮內香煙裊裊,安靜得可怕,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愣愣地望著描龍綉鳳的床幃出神。
當年外祖父還是昭德太子時,被大皇子宋懌設計謀害,跌入蓮花池中性命垂危。所幸外祖母醫術高明,救回他一命。而後他便對皇權爭鬥徹底厭倦,遂趁病重之際服下假死葯,離開建康,從此隱姓埋名。
而那種假死葯的藥方被外祖母收錄在一本手札之中,保存至今。現在我便如法炮製,效仿外祖父的做法,以死遁走。
這一次,大概真的要結束了吧。
我的高燒多日未退,太醫束手無策,傅惟急得大發雷霆,要他們醫不好我便集體陪葬。太醫院院使每天都來鳳棲宮報到,診脈,施針,煎藥,事事親為,不敢有絲毫怠慢。
我閉目假寐,暗暗盤算著假死丹藥何時才能煉成。縱然高燒使我頭腦糊塗,可我的心卻明澈如鏡,無悲亦無喜。
這日午後,傅惟與眾臣在御書房議事。我頭痛得厲害,喝完葯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天色漸沉,常叔靜立在床邊,周圍的宮人都退了下去。
我坐起身,欣喜道:「常叔,你終於來了,那個……準備好了嗎?」
常叔點點頭,四下環視一圈,迅速掏出一枚小盒子,道:「小姐,您現在服下的話,大約四五個小時候后便會起效,不過藥效只能維持七天,必須想辦法在七日之內離開。」他將盒中藥丸遞給我中,我盯著那棕色的小丸,許久沒有動作。
只要吃下去,我就能離開這個囚禁了我五年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此刻,悲戚不舍之感沒頂而來……
紗簾重重,外殿人影晃動。
常叔催促道:「小姐。」
我深吸一口氣,將藥丸吞了下去,道:「傅惟應當不會那麼輕易讓你帶我走,你少不了要與他做一番爭鬥。元君意不方便出面,待會兒我會寫一份遺書,讓傅惟將我送回洛陽安葬。你且將遺書收好,待我『斷氣』之後便拿給他看。」
「您放心,老奴知道該怎麼做。」
我躺下,緩緩閉上眼,道:「好,那就好。」
稍頓,常叔問道:「小姐,您這次離開長安,可曾想好去哪裡安頓?」
「回江南吧。」
掌燈時分,傅惟踏月歸來,抖落一身秋霜。
他解開外袍,躺到我身邊,探手將我摟進懷中,眉眼是難得一見的溫軟,「玉瓊,覺得好些了嗎?」
清新醇厚的氣息立時盈滿口鼻,帶了一絲龍涎香的氣息,分外熟悉,令人安心。
我「嗯」了聲,默了片刻,忽然問:「運河工程進展得如何了?」
他嘆了口氣,道:「不是說好安心養病,不操心這些的嗎?」
「我想知道。」
他無奈地笑道:「好吧,我說給你聽。運河工程進行得非常順利,由工部尚書主持一切施工,眼下正是江南河流的枯水期,鴻溝和邗溝可同時修繕,預計明天春天便可完成,鴻溝一旦修成,通濟渠便完成了大半。」
我點頭,喃喃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他淺淺地吻了下我的唇,柔聲道:「玉瓊,等到來年春暖花開之時,我帶你南下遊歷,我們一起去看運河開鑿的盛況,嗯?」
來年春暖花開嗎……我自嘲地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了。
我握住那雙手,指節分明、玉骨奇秀的手,平和道:「傅惟,你是一個好皇帝,你的雄才偉略足夠你經綸天下,我懂得你的野心,也理解的抱負。修運河,建東都,無一不是彪炳史冊的壯舉,或許將來你還會吞併突厥,西征室韋,將齊國的版圖延伸至天山山脈。你想千秋留名,萬古垂青。可是你太心急,須知為君之道,必須心存百姓,如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如割肉充饑,腹飽而身亡……」
傅惟一怔,神色複雜地將我望著,啞聲道:「玉瓊,你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你是不是……」
「你讓我說完。但正因為你是皇帝,你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天下萬民,你的任何念頭都有可能導致四海沸騰,民不聊生。我知道你心懷堯舜之心,口說堯舜之言,但你更該愛民惜民,踐行堯舜之行……」
「不要再說了!」他高聲打斷我,旋即將我緊緊帶入懷裡,似要將我摟進身體里方才罷休,顫抖的聲音中透出些許凄惶無助:「不要再說了……我聽你說這寫話,感覺好像你要離我而去似的……不會的,你一定會沒事的,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我都要醫好你!你答應要陪我白頭偕老,不要騙我……」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臉頰上,滑入口中,暈開苦澀腥鹹的一片。我替他拭去淚水,伸手的動作變得異常艱難,我便知大概是到了離開他的時候了。
「你和孩子都會好好的,我們、我們以後還要有很多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等孩子長大了我便退位,到時候我們離開長安,遊山玩水,隱居世外……」
「好,好……」我乖順伏在他的肩膀上,探手撫摸他的脊背,心頭沉甸甸的,視線不覺有些模糊。心跳逐漸放緩,氣息也漸漸微弱下去。
「傅惟,其實我從來都沒恨過你。」
我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我恨我愛你。我恨我明明愛你,卻怎麼都解不開心裡的結。
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
他連連點頭,哽咽道:「好,我知道,玉瓊,我愛你,我愛你!不管你對我是愛是恨,你都是我心裡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真的嗎?」
「真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君無戲言!」
寒意悄無聲息地襲來,在我的體內蔓延擴散。我往他懷裡窩了窩,睏倦地閉上眼睛,呢喃道:「我好累,我想睡了,你也睡吧。」
等彼此醒來時,秋陽暖亮,落葉滿地歸寂寥,寒冬即將來臨。你將會有新的一天,而我,也將我有新的一生。
「玉瓊,玉瓊,不要睡……太醫,太醫!!!」
他的呼喚聲破碎而凄厲,帶著濃重的哭腔,越來越遠,遠得好似從雲端傳來……
淚珠滾落,沾濕鴛鴦枕。
再見,傅惟。
你一定要成為一代明君,千秋萬代,為人景仰。
願我有生之年,得見你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