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剪子
待明絮合上門后,躺在沙發上的蒲悄然睜開雙眼,細長的鳳眸中圓渾的瞳仁驀地豎起,瞳色驟然由純黑變成赤金。
蒲雙腳落地站起身,白色的睡袍隨著她的動作緩緩滑落,露出蒼白瘦削的肩頸。
抬手拈起貼在茶几上的便箋紙,蒲金色的豎瞳上下晃動,一字一頓地念道:「有,空,再,找,你,玩。」
蒲低了低下巴,髮絲從肩膀滑落,垂在腰間。
靜了一會兒,蒲張開手指,掌心的便箋紙自邊角燃起一小簇青色的冷焰,火舌一點點舔舐,逐漸燒透整張紙片。
忽然,虛空里響起咚的一聲撞擊聲,像*撞在玻璃牆上的聲音。
起居室里驀然瀰漫起一陣水汽,空氣里瀰漫開濃重霧氣,模模糊糊的水霧把蒲隱藏在房屋中央,看不清人影。
咚——
蒲手心的紙片已經徹底燒化,她翻手一抬把紙片燃燒后落下的灰燼喂進口裡,咕嚕咽進肚子里。
水汽延伸到房屋的邊界就停止了擴張,似乎周圍有什麼把它們圍住了。
屋外咚咚的撞擊聲還在持續著,一下比一下用力,整個屋子都開始搖晃起來。
蒲半垂著眼坐回沙發,沉浸在潮濕的霧氣里,沉默不語。
咚——咚——咚——
撞擊聲開始變得密集,愈來愈快,最後一個用力,突然空氣里響起一聲尖銳的破裂聲,就像紙窗被撕裂似的,空氣破裂處霧氣逐漸散開,明亮的房間里不知何時聚集了一團黑雲,幻出黑色的利爪爭先恐後地要往裡面擠。
慢慢的,黑雲變成一條一條的黑煙,歪歪扭扭地順著空中破裂的小孔鑽進來,不斷發出尖細的咯咯聲,
蒲拿起桌上明絮喝剩的半杯茶,伸出舌頭沿著杯壁細細舔了一圈,再舔一下牙,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犬齒。
「血......」破裂的黑孔中傳來嘶啞顫抖的呻-吟,空中揮舞的長條黑手不停地蠕動,黑雲中央有開始劇烈鼓動,發出冒泡似的咕嚕聲,沒一會中間凸出一個大鼓包,轉動兩下啪地張開,裡面是一隻鮮血淋漓的眼珠。
「血——給我血——」巨型眼球不住翻滾,眼白里的殘破的血管一點點膨脹,接著一根根崩裂,爆出黑色的漿液。
黑雲邊緣的觸-手漫天亂舞,不斷向靜坐在沙發上抱著茶杯沉靜的蒲逼近。
就在其中一隻黑手要觸碰到蒲的腳踝時,蒲突然抬頭看向黑雲中心的血紅的眼球,雙目豎瞳一閃,張大嘴露出上下四顆尖銳的利齒,喉頭震動,四周雖是靜然無聲,但房中玻璃盡碎,桌椅散架,地磚迸裂,彷彿經歷過一次嚴重的地震,一片狼藉。
「血——」黑雲猛地收縮,接著劇烈震動,最後發出呼嚕呼嚕的怪聲,嘭一下爆開了,黑雲和觸-手都慢慢散做黑煙,融進水霧裡消逝了,只留下那一個巨大的眼珠沒了黑雲的依託,孤零零落在地上,撲騰撲騰地跳動掙扎。
蒲起身走到眼珠旁,居高臨下地看著它。
眼球向上轉動瞳仁,血紅的瞳孔盯著她,「血的味道不對,你不是那個女娃......你是誰?」
蒲低頭看著它,許久才開口:「孰允汝開口向吾。」
眼球看著她赤金的豎瞳微微一怔,圓滾滾的身子顫抖起來,「你也是『蛇』?」
蒲抬頭眯起眼,「非也。」
眼球轉了兩下紅瞳,沙啞道:「你若不是『蛇』,我看你豎瞳也是它們的近親。你既是它們的同族,為何設計害我,壞我好事!我也是聽『蛇』差遣,為其辦事,你快些放開我。」
蒲想起初次遇見明絮時在她褲腿縫裡發現的紅果子,她記得那是很早以前蛇類還吃的精果,叫做「虹足」。
有虹足之處必招蛇。
虹足生在陰濕之地,植株以吸取陰魂怨氣餵食,人間少遇,古時多生在牢獄刑場之處,至於現在么......倒是少見了許多,至少蒲在城鎮里沒見過。
可是蛇與她何干?
蒲沉沉臉,不知是誰還把虹足藏在明絮身上,要知道虹足不僅能招來普通的蛇,還能招來山裡的妖角長蟲......
「汝為誰所驅?」蒲問。
眼球吼吼地笑:「你說話還在用古語,倒是和那位大人像的很。你倆既是故交,我為大人辦事,你何必為難於我!」
蒲抬抬眼皮,「像?和誰?」
眼球愣了些許,詫異道:「你真不是『蛇』?」
蒲張張嘴,四顆尖牙閃著光。
眼球渾身顫了顫,恐懼道:「你不是蛇,蛇斷不能發出這等吼聲——」身子猛一收縮,「難道你是——」
蒲上前一腳踩下去,眼球轟一聲爆掉了,紅黑的漿液飛濺射出,散了一地。
她蹲下身用手指在黑漿上劃了一道,沾到嘴裡舔了舔,垂眸道:「難吃。」
低等的穢物集聚在陰暗之處。
或許在潮濕的街角,骯髒的陰溝,或許在陰冷的牆縫,晦暗的地槽。
但是,也有可能聚集在卧室的角落裡,比如未來得及掩緊的抽屜,年久受潮冰裂的地板縫,甚者蟄伏於床頭枕頭的間隙里,等待人們入睡,在神經和精神最脆弱的時候潛入夢裡,滋生在人的恐懼和邪念里。
它們可能是只是漂浮在空中陰魂的怨氣,也有可能是你曾經的鄰居。
蒲認得這噁心眼珠子的氣味,和明絮住的那棟樓里死人的那家屋子裡氣味一模一樣。
明絮家與他家無冤無仇,做了好些年鄰居,不知他有何冤屈,死後陰魂久久不散,遊盪在荒野林里,最容易被邪惡之物利用。人魂生前與陽世羈絆較深,最易利用以害人,向來是各大邪物青睞的收佣對象......
而且,不止是妖魔之物......自古以來,就是人類之中也有不少奇人異士善於妖異魔怪之事。不過人心向來是最難猜的,有人真心向上,一心求道,為人驅魔造福;有人心懷鬼胎,喪盡天良,利用巫蠱之術害人匪淺......
阿絮,汝切莫在人間壞了性子。
再等幾年,待汝化形,吾便接汝歸巢。
蒲斂斂眸子,胳膊一揮,地面水氣瀰漫,方才面上一灘污穢已然沒了蹤影,虛空一聲鈴響,房內一切恢復如初。
蒲從藏寶閣上取下彩漆木盒,取出一把由紅綢包裹的雙虯拱珠烏金剪。她上眼,再睜開,眸中赤金豎瞳又便會了黑色的眼珠。
蒲進卧室換上白襯衫和牛仔褲,拿著烏金剪子下樓。
樓下的花壇里,住一樓的李婆婆長在除草,她手裡抓著一把雜草,回頭看見蒲,笑呵呵地打招呼:「小蒲,這是去哪兒啊?」
聽見有人叫她,蒲愣了一下。
她還不是太習慣以人類的身份和人相處。
「汝——」
「乳?」李婆婆誒一聲,笑著問;「小蒲想喝牛奶?」
蒲一怔,改口道:「你......」
李婆婆見蒲看著自己手裡的草,說:「哦!我在拔草呢,這些小傢伙搶菜的養分,我給剔出去!」
蒲沉默了。
李婆婆見她手裡拿著一塊紅彤彤的東西,問她:「你手裡拿著啥,這都到飯點了還去哪裡,出去吃飯?」
蒲說:「吃飯。」然後向前朝對面單元樓走去。
還想跟新鄰居家小孩多嘮兩句的李婆婆瞅著蒲的背影嘿了一聲,「這孩子,火急火燎的,吃飯上別人家去啊?」搖頭笑笑,繼續拔草,「真是可愛。」
-------------------
宋明絮家。
餐廳里,阿絮正戴著透明手套和鹵鴨翅膀殊死搏鬥,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阿絮咬著翅膀含糊道:「外公外公,開門——」
於爺爺在廚房看了一眼高壓鍋里燉的藕湯,走出去說:「小阿絮你就不能給開開門?」
阿絮狠狠咬一口翅膀說:「我在啃翅膀,騰不出手!」
「看把你饞的,餓鬼投胎。」於爺爺打開門。
「惡鬼?」蒲走進來問道。
於爺爺一看到蒲整個人就定住了,他下意識低下頭,默默退開。
蒲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頭問阿絮:「你遇到惡鬼了?」
「啊?」阿絮嘴裡的半隻翅膀骨頭掉了下來,瞪著蒲發獃。
蒲走過去,低頭在她身上聞了聞,疑惑道:「沒有味道。」看她,「哪裡不舒服?」
阿絮往角落裡靠靠,縮起脖子小心翼翼看她。呃,我能說我看見你......就不舒服嗎?
你你你、你離我遠點兒......
阿絮又往角落裡躲了躲,眨巴眼,咽口唾沫說:「我很好,沒事......」
蒲站直身退後,「不舒服,你要告訴我。」
阿絮愣神,我不舒服為什麼要告訴你啊?奇怪......
不管她了。阿絮埋頭繼續咬翅膀。
蒲坐在她對面,一瞬不瞬看著她。
阿絮被她盯得久了覺得害臊,哽了一下問:「你盯著我幹嘛?」
蒲問:「你喜歡吃鴨子?」
這什麼破問題,又不是啃一隻鹵翅膀就喜歡吃鴨子!阿絮撇撇嘴,說:「一般,沒有特別喜歡。」
蒲點頭,說:「這才對。你應該喜歡吃魚。」
阿絮聽得全身抖了一下,抬頭看她。阿絮是愛吃魚,不僅是魚,只要是水裡的生物她都愛吃。
而且阿絮很喜歡水,尤其喜愛泡澡,經常能在水裡泡幾個小時,神奇的是她身上居然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起褶子。她問外公為什麼她泡在水裡就不會起褶子,但是別人都會,外公回答她:「每個人都不一樣,有自己的特性,這就是你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阿絮說:「蒲......那個,我走的時候你還在睡覺,我就沒好意思叫你。」
「嗯。」
阿絮問:「你過來吃飯嗎?我去給你添一碗飯,你啃鴨翅膀吧。」
蒲拉住她的手,阿絮只覺一道電流從手腕竄進身子里,整根脊柱都顫了顫。
蒲說:「我不吃,你坐。」
阿絮急忙抽回手坐回原位。
蒲看她不動,說:「你吃。」
阿絮拿起翅膀咬了一口,又放下。不行,誰被這麼盯著能吃得下去啊!
蒲一瞬不瞬看著她,「你吃。」
阿絮把翅膀放進盤子里,說:「我剛才吃猛了,現在緩一緩。」
「嗯。」
阿絮問她:「你不來吃飯,過來幹嘛?」
蒲把手裡的紅綢撩開,露出烏金剪子給她看,「你的。」
我的?
阿絮一愣,什麼鬼,怎麼又是她的,不是之前已經給她一顆珠子了么?
「謝謝你,可是我早上已經收了你的禮物,不能再——」
蒲把剪子放在她手裡,「你的。」
「真的謝謝——」
「阿絮,你蒲姐姐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於爺爺突然說。
阿絮看一看外公,嘆一口氣,不好意思道:「謝謝你。」
蒲說:「放在枕頭下面,弒夢。」
「弒夢?」阿絮疑惑道。
於爺爺說:「古時候就有枕下放剪子祛除噩夢的說法,你蒲姐姐這把剪子看著有些年頭了,效果更好。」
蒲點頭,「嗯。」
這下阿絮知道了,以為是蒲擔心她早上說做噩夢的事,特意帶著剪子來給她,臉紅了紅,小聲道:「謝謝你啊......」
蒲點下頭起身出門,經過於廣清身邊時張了下嘴,露出尖利的犬牙。
老人瞳孔放大,額角滲出冷汗。
於廣清跟著她出門,站在過道上,蒲背對著她。
於廣清動動嘴,沒敢開口。
蒲轉過身,低聲道:「你們要遵守契約。」
於廣清強笑道:「我們記得很清楚,以前一直很安靜,可是自從您一來到這裡就......」
蒲看他一眼,於廣清立馬住了嘴。
見他安靜下來,蒲下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