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二天，冰城下著小雪。

不過，這點雪對魔族來說沒有任何影響，反而更像是女神的恩澤，街上仍然魔來魔往，相當熱鬧。

毫無疑問，菲莉亞的外形特徵在冰城的街上十分醒目，儘管艾斯和海波里恩的旅遊線路已經在規劃之中，但到具體實施還沒有那麼快，目前滿滿一條街的魔族裡只有她一個人類，偶爾碰到幾個人類商人已是稀奇。再加上菲莉亞常常出席活動，大部分本地居民都認識她，不用想都知道她是魔后，這導致她獨自走在路上的時候經常會被圍觀，遠沒有在很少露面的海波里恩方便，所以菲莉亞其實很少直接在艾斯出門。

雖然冰城的居民大多數還是很友善的，知道她是人類也沒什麼惡意，菲莉亞買水果的時候可能還會被多送個蘋果，但不管善意惡意，她出門被圍觀基本上是免不了的了。

於是，為了稍微輕鬆自在一點，菲莉亞披了個魔法師常用的黑色斗篷，並且用大大的帽子蓋住頭，遮掩頭髮的顏色。這樣一來，一般魔族都會下意識地將她當作還沒有發育完全且魔力天生較弱的魔族青少年，只要她不抬頭就不會暴露，馬上低調了很多。

天下著小雪，不少不想撐傘的魔族都戴著帽子，菲莉亞混跡在其中並不奇怪。

雪冬節期間的集市果然很熱鬧，從街頭到街尾都是濃郁的節日氛圍。菲莉亞饒有趣味地轉了幾圈，等到稍微有點疲憊，抬頭看了眼遠處的鐘樓，才發現時間竟然已經快到中午。

艾斯正處在極夜裡，氣溫和明暗都是靠魔法維持，因此人不太感覺得到時間的流逝，菲莉亞愣了愣，這才發現肚子也開始餓了。

幾分鐘后，菲莉亞進了一家偏僻的家庭餐廳。

看到門口進來個渾身包得很嚴實頭頂還有雪的小個子，店主先是怔了怔，然後才發現是菲莉亞，連忙朝她點了點頭。

菲莉亞趕緊點回去，然後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這是德尼夫人的朋友開的店，店主是個能力比較弱的預言師，平時這裡主要是占卜的，餐廳只是閑暇之餘的附帶職能，更類似於店主個人的興趣愛好，所以店裡裝潢得很奇怪。

這導致了明明是飯點店裡卻沒什麼人，不過，對不想惹麻煩的菲莉亞來說，這家店無疑是個適合她的地方。

眼下只有一個客人，菲莉亞的餐很快就來了。她剛吃了幾口，忽然，一直保持著安靜的門鈴竟然隨著門的開啟響了起來。

「歡迎！」店主一下子迎來兩個客人，有點興奮，「您是要用餐嗎？還是占卜？」

進門來的也是個小個子，和菲莉亞差不多的身高，同樣穿著黑色的斗篷，看不到一絲外露的皮膚。

猛地聽到問話，對方似乎抖了一下，接著，斗篷底下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

「用餐。」

說完，這位客人便低著頭往裡走，似乎想坐到離門最遠的位置。然而，他走了幾步，卻在轉角處看到最在最不起眼位置的菲莉亞，雙方毫無徵兆地對上目光，都呆了一下。

菲莉亞尤其吃驚。

這位新進來的客人極其衰老，遠比菲莉亞先前聽到聲音想象得年紀更老，他滿臉都是密密麻麻的皺痕，一條皺紋疊在另一條上，看上去像乾旱時皸裂的土地；他滿嘴灰白的鬍子，兜帽下掉出的幾縷頭髮也是同樣被歲月奪取光澤的慘白。另外，菲莉亞不得不注意到，剛才對視是對方看過來的那雙眼睛並不是冰城該有的紅色，卻……也不像是普通的人類。他的一隻眼睛戴著眼罩，另一隻則是青綠色的，這在人類中雖然稀有，卻不算完全絕跡，按理來說菲莉亞不必太在意，但是，這個人露出的這雙眼睛卻給她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那麼年邁的一張臉，卻有一雙那麼晶亮年輕的眼睛——而且，這雙眼睛的光澤也令菲莉亞覺得詭異，它們映照著燈光、桌面和地板，卻十分空洞，瞳孔很大，彷彿這不是一雙眼睛，而是有層次的玻璃球或者弧形鏡面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怪異。

這是菲莉亞腦海里劃過的第一個詞。配上店主為了配合占卜故意布置的店面裝潢，她背後突然劃過一股涼意。

然而沒等菲莉亞反應過來，那個獨眼老人已經後退兩步，快速地在另一邊的桌子上背對著菲莉亞坐下。和他那一嘴白鬍子相比，他的背影纖細得不可思議，動作亦出奇得敏捷。

菲莉亞低頭吃飯，但吃了一會兒，就又忍不住抬起頭來盯著對方的背影。儘管知道這並非很有禮貌的行為，可菲莉亞實在很難不在意他。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冰城碰到過人類了，而這種年老的人類更是一次都沒有遇到過。更何況，那位新客人本來就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反動分子？守舊派？

菲莉亞緊張地想。她還知道在海波里恩里有一批對人類和魔族友好建交不滿的極端種族主義者，這批人人數不算太多，但主要以一些接受老牌保守教育的年長者為主，他們中不少人性格十分激烈，甚至揚言要親自扛刀殺光魔族。

菲莉亞的腦中飛快地閃過種種懷疑，不禁開始疑惑這麼奇怪的人為什麼沒有被城裡的守備排查。她有些猶豫是否要馬上返回城堡通知歐文，或者保險起見自己先上前詢問一下。

她帶著一把不起眼的小匕首，只是以防萬一。而且菲莉亞早就對自己的力量有所認識了，如果她制服不了對手的話，估計換其他魔族來也沒什麼用。

然而，這時，那位客人自己站了起來。

在菲莉亞發獃的功夫，他已經坐到了她對面，不知是不是錯覺的關係，菲莉亞感覺對方的動作說不出得有些奇怪，好像不怎麼自然。

「——人類？」對方問。

菲莉亞一怔，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來北方以後，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見到你這樣的人類。」他語氣平穩地說著，「小女孩，你怎麼會在這兒？不害怕嗎？」

菲莉亞：……？

這話應該她來說才對吧。而且，之前她和歐文的婚禮鬧得正片大陸都在關注，沒想到竟然還有身在冰城還不知道她是魔后的人嗎？

說起來……

菲莉亞眨了眨眼睛。

之前這個人說得話比較少，她還沒有聽出來，剛才他說了幾個長句子，菲莉亞才發現他的嗓音偏細，不看外表的話，她說不定會認為這是個老太太。

菲莉亞沒反應過來，因此一小會兒沒有回答。對方看她也是一副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便體貼地不再追問，而道：「我可以怎麼稱呼你？假名也可以。」

菲莉亞下意識地就覺得不該說真名，但一時半會兒讓她想一個假名出來的確很難。她考慮了一下，反正她目標本來就很明顯，對方只要有心打聽的話馬上就會知道她的真名和身份，於是乾脆道：「……菲莉亞。」

頓了頓。

「你呢？」

「我的名字倒不是什麼秘密，只是比較長，而且比較生僻，恐怕不太好記。」說著，他笑了一下，牽扯著所有皺紋都變了位置，這讓那張怪異的臉稍微親切了一些，一剎那甚至讓菲莉亞產生了「很像鄰居家的老爺爺」的錯覺。

他說：「……你要是想叫的話，叫我普林吧。」

這並不是個常見的名字，菲莉亞咀嚼了一下，正要開口稱呼他，店主卻準備好吃的東西端過來了，見他們在聊天，顯然有些驚訝。

普林則飛快地低下頭，等店主走了才重新抬起來。

「你是魔法師嗎？」菲莉亞在他低頭的時候看到他藏在斗篷底下的一根舊魔杖，試探地問道。

「魔法師？」對方一頓，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菲莉亞是看見了他帶的魔杖。

奇怪的老人便將魔杖從斗篷下面拿了出來，在菲利亞看來，這根魔杖說不定和這它的主人一樣老了。

他的左手上也滿是褶皺，老樹皮一樣的手端著四處起毛的魔杖，老人玻璃球一樣的獨眼裡看不出什麼表情。

良久，他終於重新開口了。

「我不是魔法師。你要是想要的話，這根魔杖送你也可以。很稀奇吧，現在……已經沒什麼人會做魔杖了。」

菲莉亞：……？？？

魔族因為不需要藉助媒介使用魔法，魔杖只是輔助的關係，街上會隨身帶魔杖的的確比較少，但在海波里恩，不管是帶魔杖的人還是做魔杖的人都不少。

雖然越聽越覺得奇怪了，但想到對方年紀大的關係，菲莉亞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反而說著說著越來越覺得對方好像是個和藹的人，不禁為自己之前的懷疑而愧疚。

她連忙拒絕道：「不，謝謝……我也不是魔法師。」

「是嗎，不是啊。」老人喃喃道。

他又將魔杖收了回去，然後用之前拿魔杖的左手拿起餐具，稍微擺弄了一下，才吃力地開始吃東西。

老人的食量很小，一邊吃一邊和菲莉亞聊天，吃了沒幾口就不再吃了。

停了一下，他忽然問道。

「你今年多大了？」

儘管已經基本確定對方沒有惡意，但菲莉亞對這種突然冒出來的問題還是稍微有些戒心，她頓了頓，才答：「……二十歲。」不過再過一陣子就要過二十一歲的生日了。

「……那還很年輕啊。」

老人輕聲地道。

「既然你都來了北方了，最近，就暫時不要回去了吧。」

「為什麼？」菲莉亞莫名其妙地問道。

她覺得這個老人的思維跳躍性很強，有時候前後兩句話並沒有什麼關聯。這樣的人……一個人在艾斯沒有關係嗎？

Σ(っ°Д°;)っ等等，他不會是年紀太大，然後不小心從風刃地區之類的地方走過來的吧。

菲莉亞心頭一跳，正要詢問，卻發現對方已經站起來，準備離開了。

「那個——普林先生？請等——」

菲莉亞慌忙地跟著站起來，可對方一個老人步伐竟然十分矯健，她剛跟著繞過轉角，只聽門口的鈴鐺「鐺鐺」響了兩聲，普林已經不見了。菲莉亞連忙開門，卻見外面魔來魔往，哪裡還看得到人的影子。

反倒是菲莉亞沒注意出來以後戴上帽子，一對母女看到她，驚呼了一聲「魔后」，於是她迅速被魔群團團圍住了，一大群魔族圍成的牆，任憑菲莉亞跳起來也看不出去。

……

「……為什麼嗎？」

這時，走到另一條小巷轉角的老人步伐一頓，喃喃自語了一句。

大概是因為……

有一個失去故鄉孤獨地在外徘徊了萬年的種族，終於做好了復仇的準備。

她並不是主戰派，只不過，也難以阻止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