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生已是蹉跎去 每事應從鹵莽休
任誰步入這片秋後的山林,都會立即被身外悠悠呈現著的奇異氣氛所包裹,清冽的山風,湛藍的高空,凝定的雲朵,飄旋的黃葉,一切顯得那麼靜謐與安詳。
一道婉轉的簫聲在山林中冉冉升起,與林周絲絲涼霧緩緩地融沁,徜徉,簫聲是那樣的空靈清越,以致於絲毫沒破壞掉山林的寂靜,彷彿亘古以來它就盤旋在那兒似的,便這樣過了許久,當夕陽的輝芒逐漸濃郁起來時,簫聲方裊裊消散。
齊天越有些意猶未盡地將玉簫自嘴角移開,目光掠到吹口處那一痕殷紅,一時有些恍惚。
小姨的唇,便也這樣奪目。這樣想著,又抬眼凝視起身前墓碑上的相片來。
滄桑天威,黯淡天光,使得相片中少女的容顏有點模糊了,但那宛如姑射仙人般清麗脫俗的風姿,卻是風雨無論如何所不能洗刷抹煞掉的,她站在那裡,白衣勝雪,纖足如玉,目中晶瑩溫潤,神情若顰若哂,姿態淡定從容,一如周遭這片秋林的和諧靜謐。媽媽年少時的相片當然也很動人,單看容貌,也有小姨七八分,但那股悠然素雅的味道,卻是只屬於小姨的。
齊天越輕輕摩娑著溫暖光滑的玉簫,簫身上時有輕柔的微光隨著他的動作流瀉而出。也只有小姨那樣冰清玉潔的妙人,才配擁有這樣的靈物吧,如今小姨香銷玉隕,執掌這管玉簫的,卻是自己這樣一個濁男子,只怕也是一種褻瀆,諷刺的是,兩任主人,居然素未謀面,除過一張相紙,一管玉簫,再無任何聯繫,一念及此,總是不免鬱郁。
齊心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兒子略顯遲滯的舉動,知道他又沉浸在妹妹的風神中了,不能怪他沒自控力,妹妹好像一泓幽潭,什麼人靠近陷入都難以自拔,自己……也是一樣。
意識到情緒有些莫名,齊心月用力清咳幾聲,將兒子與自己同時拉回現實。
「該走了,天兒。」默立良久,加上思緒飄忽,齊心月的聲音顯得有些喑啞,她取出墨鏡戴上,碑身上小妹齊天月之墓的字樣變得幽邃,宛如穿越時空的划痕。齊心月不再淹留,回身走向林外等候的車隊。
「是,媽媽。」在媽媽面前,齊天越永遠是恭順溫雅的,媽媽喜歡他這樣,因為據媽媽說,小姨便是如此,從不違背媽媽的意願,永遠都是那樣不慍不火。齊天越最後深深注視碑上的小姨一眼,轉身快步追至媽媽身後,攙起媽媽手臂,鑽入轎車。漆黑的車隊有條不紊地打火啟動,魚貫而向華燈初上的城市駛去。
「決定了么,去哪個國家上學?」身後山林漸行漸遠,最終沒入蒼茫夜色,落寞的憶想也隨之關閉隔絕,齊心月又重歸現實世界的紛繁頭緒中。
齊天越默數著盤山公路邊的水泥隔離墩,神色平靜,心中卻在惴惴之餘悄悄苦笑,是啊,隻手遮天的全國最大地下幫派少主,令人咋舌的龐大產業,深不可測的政府背景,加上自己的俊逸脫俗相貌和卓爾不群的才能,任何一樣,都足以使他顯耀人前,然而坐擁這一切,就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了么?抑或是自己本就是依賴於這些附麗而得以彰顯?誰又能回答自己呢?想到這兒,昨天的對話,又在腦海深處迴響起來。
「阿越,看!爸爸從歐洲給我們定做的考梅特戒指,是從王冠藍鑽石上取材的哦,漂亮嗎?呶,這枚是你的,這枚是我的,幫我戴上好不好?啊!你幹什麼?大白痴,撿回來哦,那是定做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啊。哼,人家生氣了!」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阿越,我真生氣了哦,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我是認真的。」
「你……阿越,是不是我做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你是不是覺得這戒指太嘩眾取寵了?那我也扔掉好了,嘩,看!飛的好遠。阿越,等我回去替你訓爸爸哦,哼,臭爸爸,惹我們阿越不開心。啊!阿越,輕一點,人家肩膀好痛。」
「看著我的眼睛,丫頭,把臉扭過來,我跟你說,我……」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嗚嗚,阿越,不要說,不要不要我,我愛你,離開你我會死的,求求你阿越,嗚嗚……我知道你以前有好多戀人,可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只要你別離開我,哪怕是騙騙我,我真的好愛你啊阿越。」
「我也不在乎,一直以來我在女孩身上所希冀的,可不是不斷刷新的追求記錄,只可惜你同樣給不了我我想要的。」
「我給你我給你,我全都給你,只要你一句話,我什麼都是你的,爸爸在城郊有幢別墅,現在沒人住的,我們,我們去那裡吧……」
「你瘋啦,鬆手,別拽我了,你就不能理智一點么,我們的交往是平等的,誰也不虧欠誰的,你沒必要這麼做,一切順其自然有什麼不對,好了,我得走了,你多珍重,還有,恨我不如忘記我。再見了。」
「哧嗵」
「阿越!阿越!你別走啊,求求你回頭啊!嗚嗚嗚嗚……」
「小姐,小姐!請快點起來,這裡這麼多人,你這一跪,叫老爺的臉往哪兒擱去,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把小姐扶起來。齊少爺,先別忙上車,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家小姐論才貌品性,配您不算委屈您吧,你又何必這麼折辱她,是,你們齊家家大業大,我們無論如何比不起,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不是,今天這裡,是不是請您交代下句話來,也好讓我家老爺有個念想兒。」
「抱歉,失陪了。」
「哎,我跟您說話呢,齊少爺,您倒是……操!滾得倒快,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長得像個兔兒爺,仗著有個本事通天的老娘,就知道玩女人,多少早晚煽了你小子,賣到T國當人妖!」
「啪」
「不許你們罵我的阿越,再敢我打斷你的狗腿!嗚嗚嗚……阿越……」
「阿越?!」見兒子久久沉吟不答,齊心月有些不豫,臉色一沉,將聲音提高了少許。
「啊——」齊天越猛醒,急忙條件反射的正襟危坐,對母親低聲道,「對不起,媽媽,我還沒想好。」
「哼,都把心思花在招惹小姑娘身上了吧,我可聽說,你昨天——」齊心月一句話還沒說完,前方傳來了尖利的剎車聲,正在疾駛中的車隊,猛然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駛在車隊之前有一輛中巴,就在即將被超車時,突然以前輪為軸心一個神龍擺尾漂停在道路正中,中巴司機右手一揚,噗地一聲輕響,火光立現,車隊第一輛車當即應聲打橫,在道路上畫起S來,後面各車紛紛躲避不迭,中巴車門打開,十餘條全副武裝的蒙面大漢跳下車來,同齊心月的護衛接上了火,槍聲密的像放鞭炮,雙方都是亡命之徒,不時有人中彈倒地哀嚎,剩下的人卻連眼都不眨,繼續不停對射。與此同時,大批摩托騎手自車隊後方飛馳而至,當先一人向車隊押尾的車輛底部擲出一粒黑色圓球,隨著一聲巨響,汽車爆成一團耀眼的火球,其餘騎手紛紛棄車拔槍,一聲不吭地掩殺上來。首尾受敵,車隊立刻癱瘓了。
齊心月在剎車聲響起時就知道不對,多年黑道生涯中無數次的經歷使她第一時間作出判斷,車隊被伏擊了,她一秒鐘都沒浪費,手起一槍打爆司機腦袋的同時,已經拽起齊天越翻出車外,就地滾入一處死角,失控的汽車一頭撞上前面車輛尾部,齊心月覷機再發一槍,兩車旋即也被引爆,火光大盛,隱約照亮幾處暗角,齊心月穩穩抬槍射擊,將其中隱匿的伏擊者擊斃,開槍,跳車,藏身,一氣呵成,身形之矯健,絲毫看不出她已是四十許人。她和齊天越躲藏的地形極佳,左右皆有隔離墩掩護,身後是陡峭的山崖,開槍時的火花又被車輛燃燒時的火光掩映,從而不會被伏擊者觀察到。
齊心月慢慢按捺下略微急促的呼吸,興奮被平抑下去,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環境的同時,思維開始高速運轉起來,是哪條道上的對頭算計自己呢?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不大可能,有實力同自己抗衡的,俱是愛惜羽毛之輩,即便真的要動手,也不會搞這種明火執仗的正面劫殺,否則一個紕漏,勢必後患無窮,波及到產業聲譽的話,可就得不償失了。政府內自己所扶持勢力的敵對派系?也不像,他們的話,多半會暗中羅織對自己不利的各項證據,然後再用貌似光明正大的程序將自己以及自己在社會上的羽翼一一針對性翦除,這樣才是斬草除根的上善之策。那麼會是敵視自己的幫派勢力?可這也不對啊,近年來,自己通過種種或明或暗或軟或硬的手段,不斷侵銷瓦解強硬敵對幫派,業已大見成效,對於一時吃不掉的那些幫派,也都盡數安插了耳目,這次遇襲,怎麼會事先得不到任何警兆?
齊天越可轉沒媽媽這麼多念頭,他此刻滿腦子的興奮,出生到現在的二十年時光中,他的道路從來都是被精心設計過的,無懈可擊而又波瀾不驚,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對著一個個接踵而至的完美劇本照本宣科而已,同時日趨麻木地收割不斷送上門的勝利果實,頻繁地追求女子並在得手后棄之如敝屐,只是他對自身的焦灼和漠視一種變相的發泄,當然,要將程度控制在可承受範圍內,也就是媽媽常告誡他的不要玩過火了,媽媽的話是必須服從的,事實上他的絕大部分劇本都是媽媽一手設計的,基於這一點,他的女友或准女友雖然數量多的驚人,他卻從未同任何一人有過最終的實質接觸,當有需要時,而今世道,你情我願的買歡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自然會有人代為安排妥當,貨色固然鮮嫩可人,更美妙的是無需擔負任何責任,從而省下了無數麻煩。齊天越就這麼循規蹈矩地按照既定軌道運行了二十年,今天遭遇的這次伏擊,令他的航線第一次出現了紊亂之熵。對此他沒有任何抱怨,有的卻是無窮無盡的新鮮刺激感,他正饒有興緻地觀察著媽媽的一舉一動,不住地猜測著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場面出現。
察覺到身旁兒子的異狀,齊心月略一忖度便想透了齊天越的小得意,頓覺哭笑不得,狠狠剜了他一眼,嚇得齊天越急忙垂頭斂目,不敢再看媽媽。齊心月得意地撇了撇嘴角,很滿意兒子的乖覺,正想叮囑他幾句,卻被一個突然冒起的想法打斷了。這伙伏擊者的目標不是沖自己來的,剛才的分析可以坐實這一判斷,那麼他們的目標就是兒子了,明知自己的身份還能這麼肆無忌憚,看來對方是鐵了心要誅滅自己母子了,沒想到自己叱吒風雲好多年,這回成了兒子的陪綁,齊心月自妹妹棄世以來又一次在心中升起了乖離感。對手多半是昨天罵兒子有娘生沒爹叫的那個垃圾,應該是他事後曉得自己不會放過他說的這些話,索性心一橫先下手為強了,不錯不錯,心思狠辣,很對自己胃口,可惜他罵了阿越,下場是註定了的。
想通此節,齊心月心中有了計較,對方謀定而動,務求一擊必殺,自己這邊猝不及防,狼狽迎戰,明顯處於劣勢,援兵趕來之前能否堅持的住尚是未知之數。坐以待斃可不是她齊心月的風格,對手來勢洶洶,唯今之計只有暫避其鋒芒,先設法脫身,再行他圖,好在護衛對她忠心有加,誓死抵抗,能為他們悄然撤退爭取到更多的緩衝時間。戰略既定,齊心月不再耽擱,輕輕一扯兒子,用目光示意跟著她走。
齊心越瞅瞅母親,又望望槍林彈雨中兀自死戰的護衛,知道他們要被媽媽犧牲了,心中不由惻惻。此時夜色已濃,山下城市燈火次第亮起,天上河漢星辰也微微顯現,道旁的樹木被燈光星輝一耀,銀芒閃過,又有幾片落葉翩然飄落,在空中婷婷裊裊,搖曳生姿。齊天越的心神被這幾片落葉吸引住了,他獃獃地看著它們徐徐飄飛,眼中其餘的事物逐漸地流轉氤氳起來,就連耳畔此起彼伏的槍聲也好似慢慢舒緩遠去了,他全神貫注地端詳著這幾片飛葉舞動的意態,有些疲倦、有些幽雅、有些寂寞、有些悲涼、還有些猙獰……
齊心月不料兒子在這節骨眼上發起痴來,把她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又狠狠扯了齊天越一把,誰知這一下勁用的大了,齊天越吃這猛力一拉,身形晃動,手中一松,原本攥的緊緊的玉簫居然脫手飛出,掉在賴以藏身的隔離墩外。
齊天越被母親拽的醒過神兒來,正想認錯,卻發現玉簫失落了,猛然大吃一驚,再也不顧許多,一個箭步飛出,俯身就撿。齊心月見狀,心中也是陡地一緊,這小王八蛋瘋了?現在什麼東西能比命還重要,就這麼稍一分神,待要拉住兒子,卻慢了片刻,齊天越已然探身出去拾起了玉簫。
觸手溫潤滑潔,就著星光略一查看,通體色如純乳,吹口處那一抹殷紅唇記鮮艷欲滴,齊心越心頭略定,慶幸靈物無恙,這可是小姨惟一的遺物,要有什麼折損,真比殺了自己還難過,他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起身就要轉回,突然聽到前方不遠處一聲巨響,然後胸前一股大力涌到,全身就是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飛了起來……
身後是陡峭的山崖,齊天越望著上方媽媽驚惶的面孔和極力探伸的雙手,明白自己落崖了,他沒有伸手去夠媽媽的雙手,卻將玉簫緊緊抱在懷中,如同抱的是摯愛的情人身軀,中彈處血液不斷湧出,將簫身沁的血紅,呼呼的風聲提醒自己還在墜落,齊天越不再試圖控制越來越渙散的意識,反而浮起淡淡笑意。
布袋戲的結局,便是這樣么?最後一個念頭閃過,無盡的黑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