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玉管莫吹殘月夜 花心長嘆故人春
「這次又是什麼事?」齊天月俏面上神色有些黯淡疲倦,望向魏明湖的眼神也不那麼和善了,先是因為紙條事件被班主任借題發揮,做了半個多小時的洗腦工作,出來后還要費盡心思逐一應付猴急的凌葭霜,粘人的尚朝顏,刻板的司無邪,羞赧的袁靜姝,告訴她們自己還有事,不用等了,承受著她們各自氣惱,委屈,曖昧,慌亂的反應,一趟下來,不啻又是一場心靈折磨,讓齊天月有種內外交悴的深重乏怠。
「這個……是誰呢?」魏明湖纖白如玉的手指在齊天月唇上蜻蜓點水地輕戳一下,多情善變的瞳子中,騰光幻彩,叫人無從揣測她的真實念頭。
齊天月不悅地將春黛眉梢顰緊了幾分,有氣無力地道:「這同你有關係么?我不想回答可不可以。」她身邊之人,頂數魏明湖第一難纏,每次同她打交道,鬥嘴鬥智,無不佔盡下風,齊天月心底,總是對她又氣又怕,避之則吉。
「當然可以,不過……」魏明湖也不在意齊天月稍顯無理的口氣,依舊笑語吟吟地道:「我好像記得你還欠我一件事情哦,我想想該讓你做點什麼呢?」她一邊說著,一邊托肘支頤,螓首側過,秀目連閃,似在用心比對算計著。
齊天月心中一陣發緊,她對魏明湖的整蠱實力可是深有體會,要做報告估計能在兩萬字以上,眼下這形勢,只怕會出個天大難題給自己,想到這裡,只得強打精神趕緊截住話頭道:「好啦好啦,我說我說。」
魏明湖聞言收了架勢,依舊微笑望著齊天月,眼中卻滿是調皮揶揄之意,似是在嘲笑齊天月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
齊天月可憐巴巴地盯了魏明湖好一陣子,最後秀面一低,輕聲道:「是司無邪。」
魏明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道:「你們三個一齊遲到,小顏中午還曾特地找你來著,我猜也只能是司無邪了,你還真能沾花惹草啊,還好總算不是男生。」她聲調平板依舊,彷彿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最後一句卻顯得異常突兀古怪,大乖常倫。
齊天月聽得魏明湖語意微露嘲諷,心中鬱悶,兼之精力不濟,此刻便只急於脫身,也無暇思忖魏明湖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又道:「現在你都知道啦,該滿意了吧,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去了。」說著便欲轉身離去,卻不料魏明湖又將她喚住了。
「那……你打算怎麼面對霜兒呢?」果不其然,魏明湖還是問出了這個齊天月最不願意麵對的問題。
「跟她直說唄,還能怎麼面對?」齊天月皺眉咬唇,不住把玩著胸前一綹烏亮秀髮,苦思半晌,這之前她也曾無數遍自問,但始終想不出兩全其美任何人都不傷害的辦法,現在被魏明湖再次提及,輾轉反覆,依舊毫無良策,索性芳心一橫,順口說出了自己前世的同女孩子分手的慣用伎倆,反正長痛不如短痛,既然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難免,那就來的利索些好了,然而當話真正出口后,齊天月還是感到了一陣洶湧的無奈和愧疚,對不起了,霜兒,對不起了,小姨,我真的不是一個好演員。
「你……這是什麼胡話,不行不行!」讓齊天月大跌眼鏡的是,魏明湖居然為這麼一件完全於己無關的事情露出了殊不相稱的驚急神色,這種怪異的態度和武斷的口氣,讓她很不舒服。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不可以,那也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大可不必這麼緊張吧。」耐心漸漸銷蝕將盡,齊天月的口氣也不知不覺地強硬起來了。
「……」魏明湖不料同她交鋒一向處於弱勢的齊天月居然會這麼生硬地頂撞她,一時有點發懵,但她心思靈便,迅即又道:「你忘記了你答應過我的哦。」
她不提還罷,現下提起這個茬兒,齊天月的火氣登時噌地躥了起來,當下高聲道:「那是你逼我的,要不是怕小……」她本待說「要不是怕小姨名聲受影響,誰會答應你。」總算生生忍住,又自鎮定一下情緒,續道:「何況我喜歡的就是無邪,這種事情,哪有什麼先後道理好講。」說罷悶悶不樂地低頭將甄陀羅摩娑把玩不休,她同凌葭霜的關係,純是小姨遺債,讓她每每想要妥善處理時,總是有種漫無頭緒,難以下手的鬱悶煩躁,同時各種顧忌又時不時提醒她不能任性胡為,實在令她煩悶難當,眼下一通發泄,積鬱吐出不少,卻更覺疲累,只想找張床倒頭就睡,再也不想這些頭痛心事。
懷中橘嘉似是察覺到了主人的倦怠,輕輕將清涼小舌舔舔她,助她稍抑心火。
魏明湖連遭齊天月搶白,也不生氣,只是秀面愈加蒼白,妙目中異彩閃爍,也不知在踅摸什麼難言心事,靜默良久,忽又理直氣壯地道:「那……霜兒喜歡的就是你,你就可以這麼絕情?」
齊天月只覺此刻的魏明湖可謂莫名其妙,無可理喻之至,但也無可奈何,只得耐著性子又道:「第一,她怎麼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也沒辦法。」說到這裡,她在心裡狠狠鄙視了自己一通,將責任一股腦推給一個女孩子,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行為,同時又將那該死的的靈童的媚惑能力狠狠詛咒了一百遍,喘口氣再道:「第二,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你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寬了么?」說到這裡,齊天月也不禁強烈地好奇起來,為什麼魏明湖會對這件事情這麼上心呢,難道小姨之前同她還有什麼自己尚且不知的瓜葛,天,不要,千萬不要,這麼想著,齊天月望向魏明湖的目光不由就有了幾分晦澀難言的內容。
魏明湖蒼白玉面陡地一紅,也不知是羞是惱,俏目圓睜,用力瞪了齊天月一眼,卻又急急逃開目光,齊天月心說反正也得罪過了,當下也不再行避讓,就那麼靜靜端視著對方,暗嘆這個重生后的世界實在視有夠顛覆的了,長生不老,特異能力,都讓自己碰上了,此刻又被一個俏麗女孩不斷追詰自己同另外兩個花玉佳人的曖昧關係,全亂套了,齊天月在心中長長呻吟一聲。
但同時更多湧上齊天月心頭的,卻是突如其來的沛然莫能御之的孤獨,這孤獨是如此的強烈和明顯,一如籠中馴獸突然向她亮出猙獰爪牙,這孤獨既有面向宇宙命運對自身渺小的感喟,又有面對芸芸眾生對諧振共鳴的渴求,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幾乎沒人能夠看清的異類罷了,齊天月在心底將這個苦澀的念頭反覆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深秋日短,兩人相對默然一陣,廳內光影游移,纖塵迷漫,終於一點一點被濃黑所吞噬罄盡。
魏明湖忽地幽幽嘆了口氣,將滿室深邃挑起一角,只聽她道:「齊天月,你是不是曾有這樣一種感覺,孑然行走在大限無邊之中,身邊有無窮無盡的人時刻擦肩而過,卻從沒有任何一個向你看過來,搭腔什麼的更加沒有,而腳下的路又越來越窄,你卻半點都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終點越來越近。」黑暗之中,魏明湖的聲音又恢復了往常的冰冷淡漠,彷彿一眼極寒深泉,幾乎要冷到骨子裡去。
齊天月不明白魏明湖為什麼會突然轉換話題,但對方流瀉出來的荒蕪氣息卻驀地同她適才在內心深處翻湧起的極其隱諱的焦灼和恐慌猛烈地契合起來,將她深深浸染了,恍惚中,她彷彿又體驗到了之前兩次墜落瞬間升起的強烈荒謬和錯位感,齊天月用了極其緩慢凝澀的聲音答道:「有,事實上一直就不曾真正擺脫過,只是不知道真正異化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外部。」
天色已徹底全黑,沒有燈光亮起,兩人儼然凝鑄塑像般佇立原地。
魏明湖又自沉默片刻,低聲道:「司無邪,是你賴以對抗孤獨的慰籍和救贖么?」
齊天月許久不言,試著在心中將她同司無邪的交集編輯出一副大致的脈絡來,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刻板,固執,淡漠,卻又隱隱帶了一絲莫名落寂的女孩子就進駐她的心扉了呢?她默默回憶著兩人相識以來的共處光景,初見的驚愕,理念的差異,應敵的沉穩,身世的凄涼,究竟是哪一點在頑強地吸引著自己為之義無反顧,為之心神俱醉,為之珍逾拱璧?
在前世有著同形形色色女孩交往經驗的齊天月,從未像此刻這樣鄭重得近乎虔誠地思考著她同對方關係的本質,她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字斟句酌地剖析著:「出於某種荒誕不經的原因,我認為在眼下這個世界中,我是個格格不入的無序存在,我剛才說不知異化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外部,絕不是誇大其詞,可我這一無序存在,也不過是被種種可見或不可見,正常或非正常的因素任意牽弄的一具人偶罷了,對此我既無法抗拒,也不能擺脫,雖然難以承受,卻更加無處傾訴,只有孤獨地被絲線牽引,不停舞動。」
齊天月稍稍停頓片刻,潤了潤乾燥龜裂的雙唇,一股空曠荒漠般的枯寂苦味在口中漸漸發酵蔓延開來,「無邪也一樣,是在無限的紛亂可能之中,憑藉一份極其荒謬的或然存在固定下來,雖然有時看起來她似乎有著明確的指向和彼岸,但一旦將視角延伸放大,也就不免成為喪失初衷的熵,我可以,也只有我可以,觸摸到她的無可救藥的孤獨,而她,也只願意和允許我來觸摸,大概是因為我也有著同樣的孤獨和惶惑,所不同者,在於我是明確體認到了這種孤獨,她……可能還很懵懂。」
說到最後一句齊天月有少許氣短,一個連自身意義和位置都難以確定的人,是否有資格以此判斷和評價他人,她不禁遲疑了那麼幾秒,但也就僅僅是幾秒而已,旋即又道:「我們在這個冷酷世界因相似的軌跡而彼此相遇,也不知是彼此的幸運,還是更大的無奈,但至少是彼此無可替代的,我守護她的寂寞與倔強,她支撐我的憤怒與惶恐,這樣的慰籍和救贖,對於我這麼一個相對整個世界的異端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恩賜了,念我煢煢魂誰求兮,僕夫慌悴散若流兮。」
齊天月以一句傷感不已的《九嘆》結束了她既似呢喃自語又似無意傾訴的話語,摸黑將甄陀羅湊在口邊,緩緩吹奏起來,調子是半首《玉樓春》「杏花紅處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誰肯遠相隨,唯有寂寥孤館月。」只是吹得幾拍,**數聲,卻喑啞下來,她身為天韻靈童,尚是首次曲不成調,當下不再吹演,默默收起玉簫,依舊穆立。
魏明湖不再發問,無邊的夜息將她纏繞包圍,令齊天月依稀有種面對純粹虛無的錯覺,她靜心斂氣等待一陣,見魏明湖依舊不言不語,又轉了口氣,誠摯地道:「明湖,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上心,但是我還是要說抱歉,實在無法按照你的期望進行,很多時候我可能非常軟弱,想想也蠻痛恨自己的,所以決定努力改正。」她說到後來,不覺有了些自嘲和調侃的口氣,想起亦真亦幻的幾次曖昧,俏面又有些發燙。
然而魏明湖卻依舊沒有當即回應齊天月,卻也不再沉默,只是如同祈禱一般反覆低聲地重複道:「守護,支撐,慰籍,救贖……」音調若有所思,漸轉消沉低落,彷彿萬噸巨輪行將沒頂。
齊天月微覺訝然,稍稍上前一步,素手伸出,攀定魏明湖削瘦纖肩,輕輕搖動幾下,道:「明湖?你不舒服么?」聯想到上次排戲時魏明湖的病態面色,齊天月心中隱憂不由愈甚。
魏明湖嬌軀有如觸電般倏地一顫,當即從齊天月手下掙脫,又自退後兩步,方才帶著點微喘道:「天月,你……會因為這件事情怨我么?」
齊天月微一沉吟,淡淡一笑道:「起先是有點,覺得你很多事,可是現在不了。」
「為什麼?」魏明湖的聲音帶著點急促,帶著點興奮,還有點隱隱的莫名情緒。
「因為我覺得你能理解的啊,你剛才描述的孤獨的感覺,讓我有這種感覺,你一定可以真實了解並最終認同我們的。」
齊天月的這個答案落入魏明湖耳中,她也不知是默認還是腹誹地清笑一聲,又道:「那麼我作為你的半個知音,求你一件事情,總該賣個面子吧?」看來她已迅速調整了情緒,語氣中重又滲入了一絲揶揄。
齊天月頓時又是大感頭疼,不知這古靈精怪的女孩又會出什麼難題給她,不敢當即作答,先避重就輕道:「這,算不算你讓我做的第三件事呢?」
「當然……不算。」魏明湖的口吻斬釘截鐵到了理所當然的地步,「這件事,是人家求你的,不能混淆的哦。」她雖是口稱相求,卻沒半點下位低姿態,倒彷彿齊天月在求她似的。
齊天月對被魏明湖的精打細算既感五體投地,又復哭笑不得,當下只得含混道:「你說說看。」
「那你就是答應咯?」漆黑之中,魏明湖的玉瞳黠光閃耀。
「唔……」齊天月頓覺不妥,忙想出言糾正。
「其實也很簡單啦,就是你暫時不要直接同霜兒攤牌,等將來時機比較合適了,再說不遲。」魏明湖卻不肯給齊天月機會,當即一口氣將意圖抖出。
「那怎麼成!」齊天月一驚,這幾天她過得好不辛苦,又瞞又哄,心力交瘁,實在是難以為繼,萬一不小心露了馬腳,被凌葭霜自行看破,可就裡外不是人了。
「你聽我說,霜兒的脾氣你應該很清楚,冒冒失失跟她說,她一生氣的話,後果有多嚴重,不用我說了吧?」魏明湖同樣很清楚齊天月的軟肋,輕巧巧一句話,頓時讓她又鬱悶了起來,眼見說服成功一半,魏明湖抿嘴一笑,又道:「這樣吧,這個周末,上次演出托你的福,我們鳳凰于飛大出風頭,你回國前有人聯繫了那家茶閣點名要聽我們演出,茶閣經理跟我說了一下,我看報酬還蠻不錯,就做主答應了,到時候叫上霜兒,我幫你一起做她的工作,這總可以了吧?」
齊天月狐疑地望著魏明湖所在方向的濃黑虛無,有點吃不准她的心思,但想想橫豎也沒兩天,咬咬牙堅持一下問題還應該不大,而魏明湖肯幫忙勸說凌葭霜的話,妥善處理的把握又要高很多,當下默默點點頭,隨即又想到對方看不見,只得道:「好吧,不過你別指望我會改變主意,這點先跟你說清楚。」
「安啦安啦,我你還信不過么!」魏明湖煞有介事地拍拍纖巧酥胸,一副頗有擔當的口氣。
「信得過信得過……」事已至此,齊天月也懶得再揣測魏明湖的意圖,只是卻在心中暗暗添道:「……才怪。」
二人又調侃了幾句很沒營養的廢話之後,終於相偕走出大廳,台上的厚密幃幕隨即一陣窸窸窣窣抖動,現出一道苗條婀娜的身影,這身影雙臂環肩,似是要極力遏制全身的戰慄,最終就那樣顫抖著蹲了下來,縮成黯淡而渺小的一團,而簾幕上方,尚有一雙止水不波的眸子,正淡淡向下盯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