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野火方起秋已盡 星辰早沒夜初長
一燈如橘,昏黃幽邃,同周遭深重濃厚的夜色一加映襯,益發顯得黯弱,倘將視角稍稍向外拉伸,輒會很快匯入滿城紛繁,泯然無跡。
齊心月雙手支膝托頰,寂坐在寬大冰涼的窗台上,清冷夜風將她的墨發雲裳吹得翻飛不已,俏容卻如水岑靜,定定獃獃地望著空中,一瞬不瞬,雲翳翻覆,月色朦朧,若隱若現,忽近忽遠,時可一見,彷彿探手可及,又彷彿廣渺無邊。
月華間或自深重夜雲間微露輕瀉片刻,齊心月便在這樣的瞬間化作一尊全身上下閃發著豐澹光明的華美玉像,潔白瑩潤,耀麗萬端,惟有胸前一點湛藍寶光明滅如眸,閃爍不已。
齊心月默默地將系在心口的鑰匙扣拈起,碧藍瞳仁在天上清明的月色和人間繁冗的燈火交相輝照之下,也隨之不住變幻光澤,彷彿花綻三春的佳人俏目,又彷彿鳥瞰六道的神祗慧眼,嗔喜憐艾,譏誚悲憫,瞬息百態。
你是在同情我,還是在嘲笑我?齊心月纖掌合攏,將這件妹妹相贈的她所珍逾性命的精美飾品輕輕捧定,悵然地將昨夜的場景像電影重播一遍遍回放不已。
……
昨夜齊心月是被妹妹的夢話聲驚醒的,妹妹有說夢話的毛病,她是知道的,但最多不過低低囈語幾句,像這樣隔著彼此房門依然隱約傳來,就有點不尋常了,齊心月不禁擔心起來,匆匆披衣起床,來到了妹妹的房間。
沉睡中的齊天月容姿單看眉眼以下半邊勻臉,極其酣甜,瑤鼻咻咻,梨渦淺淺,令人心旌搖曳,不勝欣愛,然而倘將視線上移,那之前的種種嬌艷風姿頓時都將被緊闔糾結的星眸羽眉絞碎,眼角眉梢間的憂慮煩郁,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顯然齊天月正在被某種令她極不開心的夢魘糾纏不放,但此刻卻已不發一言,只是俊面上一片潮紅,璨若蒸霞。
齊心月靜靜立在妹妹床頭,也不將妹妹自夢中喚醒,眼神遊移迷離,似悲似喜,眼前這個人,真是同自己朝夕相依了十六載的妹妹么?還是一位謫適凡塵的化羽神子?齊天月望著妹妹雪原朱鷺般的靈動姣容,不禁升起陣陣無力困惑,人間底事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然而齊心月很快便放掉了這點疑惑,即便是不開心的妹妹,依舊是那樣的完美無暇,有著一種另類的魅惑,齊心月微微舔潤一下乾燥櫻唇,長長吸了口氣,隨即緩緩伸出明玉縴手,輕輕撫按在妹妹光纖滑潔的額頭上。
一陣綢緞般溫潤細膩的觸感傳來,齊心月顫抖著低低呻吟了一聲,太多的內蘊包含在一聲呻吟當中,幾多追尋,幾多失落,幾多沉淪,幾多嗟嘆,她用力闔上酸熱的玉眸,依舊顫抖著將芊芊玉手緣著妹妹面部玲瓏精緻的曲線輕慢摩娑了下去,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幾乎稱得上是虔誠了,彷彿手下觸及的不是一位活生生的姣麗少女,而是一件飽歷風雨卻依舊光瑩如新的脆弱瓷璧名具。
齊心月舒緩如羽的動作漸漸撫平了齊天月的苦楚容顏,令她重又安恬下來,蘭麝氣息也自急促紊亂變得悠長和諧,只是纖長睫毛依舊輕顫不休,不知妹妹現在夢中,是羞,是怕?這麼想著,齊心月有些吃力地將略呈曖昧旖旎的心潮收攏起來,好讓自己穩定如恆,不致驚擾到妹妹。
齊天月的睡相一向很不安穩,今晚也不例外,齊心月玉手游移,很快便一一拂過妹妹的香嫩秀頸,雪潤纖肩,妹妹微薄的睡衣第一粒扣子依舊沒能繫緊,便只輕輕一觸,虛掩的襟口頓如一朵羞怯百合般盎綻,吐露出了映藏其中花蕊般的滑膩潔白,在深夜昏暗的天光之中,格外晶瑩耀目,隱約一陣馥鬱蒸醺,純如醴醪,勾人慾醉,齊心月俏目緊密關闔依舊,飽滿堅挺的酥胸卻急驟起伏不已,彷彿承受愛撫的人兒不是妹妹而是她一樣,隨著一縷奇妙嫣紅自她細若瓷玉的秀面升騰並迅速波散全身,齊心月按撫在妹妹嬌軀上的縴手終於無法控制地劇顫了一下。
「嚶嚀」這一聲呻吟卻不是齊心月發出的了,而是出自正被姐姐恣意愛憐的齊天月檀口中,即便是在夢中,她依舊清晰而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體的曖昧廝磨,卻只是迷惑地攢緊修眉,似是依舊沒能掙脫夢境,隨即再次囈語出聲,「不要!……」跟著很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個名字,齊天月玉頰如火,雖然星眸緊閉,卻依舊不可遏抑地流露出了楚楚可憐之色,纖纖玉手牢牢按住了姐姐,似是在哀懇,又似在嗔怒。
齊心月聞聲登時如遭電亟,慌忙抽回手來,俏面陣紅陣白,變幻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少頃,見妹妹並未醒轉,方又輕俯玉軀,替她將被子掖好,然後卻不起身,便那樣獃獃盯著身下嬌娃,眼神變幻不定,痴怨難清,良久終於一咬丹唇,在妹妹微微開啟的幽香檀口上輕輕一挨,跟著玉面紅霞大盛,璀璨難方,她緩緩直起嬌軀,也不轉身,便那樣戀戀不捨地盯著妹妹均勻起伏翕動的胸口,一步一步慢慢地退出身後房門。
躺回自己床上的齊心月卻無論如何不能像妹妹那般沉卧酣眠,她輾轉反側,憂疑不定,在心中反覆揣測著妹妹那一聲夢囈說出的名字主人的性別相貌,卻又每每被自己無比煩躁鬱悶的心緒攪亂,自齊天月攻擂回國后,她便覺出妹妹有些不大對勁,常常會獨自皺眉凝思,時而又會驀地倩笑出聲,齊心月旁觀者清,依稀可從妹妹言行舉止間察覺出幾許蛛絲馬跡,然後便被自己的種種出神揣測攪擾得鎮日心緒不寧,這一夜齊心月便依舊擔著這樣或那樣的心事,熬煎到了天亮,其間每當她偶有倦意,闔眼欲睡時,又總是被一副妹妹同一個面目不清之人緊擁親昵的畫面重新驚醒,作孽,作孽……齊心月暗喟不斷,卻依舊無法壓制排遣心中的曖昧鬱結。
……
團團烏雲掩抑上來,將清亮月光罩得涓滴無存,齊心月手中的碧瞳鑰匙扣也隨之黯淡下來,有如一位看了太多人間滄桑的疲倦老者,齊心月枯坐在無邊魖黯之中,肩頭漆黑髮絲和身上湖藍衣衫透折著一抹妖嬈,一抹倦怠,彷彿深澗中獨自盎盛太久的夜合花,縱然國色天香,麗質難掩,終究不得真正憐香之人問津,徒然自開自謝。
幾聲溫和而短促的鳴笛將齊心月從自我沉溺中拉出,她轉動一下僵持太久有些酸澀的秀頸,向不遠處比個手勢,隨即躍身下地,鎖了房門出來。
凌楓霜衣冠楚楚地立在巷口,神態儒雅溫煦,笑容從容淡定,見齊心月出來,略一頷首,便即勻步迎上,「抱歉,有些瑣事耽擱了一陣,不過應該還能趕上。」
齊心月勉力報以開顏一笑,也不多言,默默同凌楓霜並肩向著他的旗艦式轎車走去,凌楓霜微一躊躇,想要去牽身旁佳人的纖纖玉手,卻被齊心月不動聲色一個側身讓開了。
「凌公子,你換司機了?」齊心月看著帶著一副金絲眼鏡,垂手恭立在車門邊的斯文男子,稍覺詫異,「似乎以前是位扮相很酷,表情很硬的先生。」一邊說著,齊心月一邊嫌惡地將目光避開了那斯文司機的諂媚笑容,不再正眼瞧他。
凌楓霜微微一笑,聳聳肩道:「心月眼光果然厲害,那位司機就只在上次申江公園嘉年華時載過我們一次,想不到你還記得,這位是小崔。」他口中誇讚,卻並未怎麼接齊心月的話茬。
齊心月聽得自己在對方口中稱呼由原先的「齊小姐」變作了「心月」,不禁神情一黯,隨即又是纖眉一挑,卻也不好再說什麼,略一俯身,自小崔殷勤開啟的車門上了車,凌楓霜隨即跟入,小崔待二人坐定,方始疾步走回架勢座,打火發動,轎車彷彿風中輕葉般平穩滑出,沒有一絲震動。
「這位是……?」齊心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同她隔桌對坐的皓首老者,向身邊的凌楓霜求助地問道。
「心月,這位是家嚴,我們百生的董事長,生性喜好傳統國藝,聽說令妹樂技出類拔萃,今晚將要一展風姿,心下不勝神往,也就一同前來了。」凌楓霜附首在齊心月耳邊,不慍不火地代為引介。
外界風傳凌百生不過年過半百,然而此刻同真人咫尺對坐,齊心月卻覺得此人怕不有古稀年歲了,不但鬚髮純白如銀,就連兩撇壽眉,也盡被雪染,老先生面如冠玉,身著一襲月白無扣結纓、大襟右衽交領的廣袖綢袍,腰間懸挂一枚淺浮雕陰刻如意雲龍紋玉璧,通體晶瑩光膩,當是歷古名器,此刻正被凌百生漫不經意地用修剪的圓潤無瑕的指甲輕輕叩擊著,發出淙淙如水清音,望去頗有幾分洒脫出塵的韻味,倒是一雙細長丹鳳眼總是似闔似睜,此刻聽得對面人語,方始微微一張,齊心月只覺似有幾星熾烈火花在凌百生眸中一閃即逝,待到定睛細瞧,卻只看到老人穆穆慈藹的溫和笑容。
齊心月縮了縮豐盈玉軀,稍稍避讓開了耳邊的溫熱氣息,對凌百生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道:「董事長,您好。」同時又藉機細細地打量了這個雖然削瘦卻很矍鑠的老者一眼。
「齊小姐,常聽阿楓提起你,你們年輕人應該很熟了,對我老頭子也不必那麼拘束咯,不介意的話,喊聲伯父就好。」凌百生的嗓音同兒子如出一轍,低沉悅耳,有種奇異磁性,但聽到這裡齊心月的春黛修眉還是微不可見地顰了顰,凌百生卻也不再深入,又自不露聲色地將話題引開,「說起來,令妹齊天月小姐於雅樂一道造詣委實不凡,聽阿楓說,就連前陣子代表化外國來訪的井上靜琉璃世家都望塵莫及,偏偏我老頭子越是快要咽氣,越是對咱們華夏的傳統文化牽挂熱心,所以今晚就腆著老臉跟你們年輕人湊一起嘍,不過你們儘管談你們的,玩你們的,我老頭子不會太礙事的,呵呵呵……」
齊心月被凌百生無論於公於私都顯然算是折節的親切態度弄得有些發懵,好在基本禮儀對於久經歷練的她來說,已經成為一種條件反射般的下意識本能了,當即忙小心陪笑道:「您說笑了,我對古典民樂可是知之甚少,正好有機會向您請教,是我給您添麻煩才對。」她不但巧妙地迴避了對方關於稱謂的要求,同時也暗示自己同凌楓霜交情不過泛泛,沒有什麼親近之意,以免對方對她產生不必要的猜疑。
凌百生哈哈一笑,不再打趣,卻真的同齊心月和兒子就國畫技法的曹衣出水描和高古遊絲描高談闊論起來,三人引經據典,不時笑語飛聲,看來相談甚歡。
轎車向著將重生后的齊天月命運首次撥轉之地疾馳而去。
……
齊天月此刻卻還沒趕到目的地,原因很簡單,她和袁靜姝在路上被纏住了,面對突然冒出,正牢牢吊在自己秀頸香肩上,滿臉歡悅的凌葭霜,齊天月在同袁靜姝相互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之後,大感束手無策,只得輕抬皓腕素手,試著推開緊黏不放的小魔女,數番無果之後,便也不再嘗試,只是問凌葭霜怎麼不按照之前同魏明湖一起說好的先去茶閣,而在這裡出現。
凌葭霜將小巧瑤鼻得意地皺皺,綿綿幽幽道:「哼,月月好壞,撇下人家不管,卻跟別人在一起。」說著分別輕輕巧巧地給了齊天月和袁靜姝一個衛生眼,只是前者嬌嗲痴媚,後者耀武揚威,大相徑庭。
齊天月忙遞給袁靜姝一個安慰眼神,方對凌葭霜沒好氣地道:「我哪有,阿姝和我是鄰居嘛,一起過來也沒什麼好奇怪抱怨的吧。」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凌葭霜將小腦瓜一通猛搖,好似一面撥浪鼓,末了見齊天月只是黛眉輕皺,也不上來哄勸安慰她,可就真的有了幾分生氣啦,當下狠狠一跺纖足,嬌聲叱道:「月月!」
「怎麼了啦。」齊天月因為同魏明湖提前定了大政方針,說好今天同凌葭霜攤牌分手,此刻不免有種如釋重負的鬆快感,對凌葭霜也就有了些許應付了事,回答起來也是懨懨的有氣無力,只是落入一旁袁靜姝耳中,卻令這文靜少女不覺淺笑微生。
「吻我!」凌葭霜的刁蠻脾氣被齊天月的不合作態度激發了出來,雙臂一展,便將她緊緊攬定,跟著嫣紅櫻唇微微一努,貼近了齊天月俏面,她存心要給冷眼旁觀的袁靜姝一個下馬威看看。
「不要啦。」齊天月哭笑不得地將螓首略一後仰,避開了凌葭霜的火熱攻勢,「萬一被別人看到就糟啦。」
雖是入夜,三人身處也屬僻靜街道,但齊天月的借口不過是個託辭罷了,真實的原因是她不想繼續同凌葭霜糾纏牽絆下去,徒令情孽加深。
哪知凌葭霜聞聽此言,卻未現出半點沮喪失望神色,只是嬌哼一聲,妙目中純是心照不宣的黠猾,只聽她膩聲道:「月月總是這樣,每次都說不要,上次在人家夢裡也是……」說到這裡,卻忽然像是反應過什麼似的,慌忙住口,然而卻已令三人同時玉面騰霞,有如夕醺酒酡。
那日伊賀林御使以幻象結界困住齊天月,先後幻出袁靜姝,凌葭霜和司無邪的虛像以聲色迷惑於她,雖然接連受挫,但因為結界的特性,卻仍將結界內的旖旎風情烙入諸人心田,其中司無邪是齊天月至愛,倒也無謂,阿姝性情溫順靦腆,又哪裡敢同齊天月聲張,只得強壓綺念,不去多想,惟有這凌葭霜心性直快無忌,眼見她的寶貝月月又在假撇清,當下便不假思索地捅了出來,待到出口,方覺羞人,一時三人俱各心中有鬼,齊齊緘口。
到底還是凌葭霜心中念頭最盛,當先醒轉,眼見懷中月月依舊耳熱心跳,用力擰首不敢看她,嬌羞之態也是曼妙萬千,明麗難方,不禁越看越愛,眼見四下無人經過,忽地縴手一垂,偷偷分開齊天月單薄衣襟,鑽了進去,當下更不遲疑,一把扣定可人兒胸前細膩溫軟的小巧白鴿,隔著文胸在她櫻粒上迅疾撥繞一番,不待齊天月驚呼出聲,已然抽手出來,在鼻端故作輕薄地一嗅,嬌笑道:「好香!」
齊天月氣急敗壞,尖聲質道:「霜兒你做什麼啊。」
凌葭霜媚眼如絲,巧笑倩兮,復將齊天月輕輕攬定,顧左右而言他道:「月月你看,月亮好大好亮啊。」
這晚長風猛烈,墨雲四集,幾乎將漫天星月遮得半點不露,凌葭霜的李代桃僵之計實在不怎麼高明,不過她根本不在乎,變本加厲地又將齊天月薄翕剔透的耳垂含入櫻口,不住地吮舐研磨。
齊天月只覺一絲絲的酥麻不住傳來,不禁機伶伶打個冷戰,險險又要如凌葭霜所願軟倒在她懷中,慌忙將凌葭霜撐開,卻實在拿這無賴美少女毫無辦法,當下狠狠瞪她一眼,悶悶地道:「什麼嘛,我看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一陣冷風應聲吹過,雲翳攢動,轉眼將最後一絲星光月華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