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家獨夜回燈影 何處空樓掩月明
春風夜雨閣,齊天月上次來去匆忙,今天方始瞧清這間茶閣名字,她凝視著這間建築古色古香的斗拱飛檐,以及高懸在透雕門楣上牌匾正中所書的蒼勁流暢,奔放凝重的「春風夜雨」四個草字,暗自揣測著是否出自前賢詩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不禁有些微微悵然出神,直到大堂領班將她同袁靜姝以及凌葭霜畢恭畢敬地迎進。
臨進門前齊天月最後掃視了一眼停車場,一輛造型豪華的旗艦型轎車很是奪目地停在當中,便以她來自三十年後的眼光來看,也屬相當奢華,不由多看了幾眼,當她目光穿過搖下半截的車窗落入駕駛座時,不由微微皺了皺畫眉,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的司機側影依稀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見過。
凌葭霜本已進門,見齊天月並未跟上,又自蹦蹦跳跳轉出,輕輕將她一推,嗔道:「小傻瓜,發什麼呆呢?」但當她順著齊天月視線看到了那輛轎車后,神色頓時變得比前者還要不自然,當即俏面滿掛寒霜,璨眸暗茁烈焰,重重地哼了一聲。
齊天月被凌葭霜一推,登時回過神來,正待解釋,卻見了凌葭霜的含怒神情,不由一怔,忙道:「怎麼了?霜兒。」
凌葭霜悻悻地一把扯起齊天月纖嫩柔荑,拽著她向茶閣中走去,一邊恨聲道:「凌楓霜那渾蛋也來了。」
齊天月心中一動,不及再去推敲那司機路數,卻想起了上次和凌葭霜在申江公園嘉年華上同姐姐與凌楓霜短暫的不快會面,不由對這兄妹二人的糾葛芥蒂之深暗暗咋舌,卻也不敢去問,惟恐之前凌葭霜曾同小姨提及,難免穿幫,兩位明麗少女俱各無言,同先前進入大廳默默等候的袁靜姝會合一處。
時近酉戌,天色濃黯,大廳內宮燈明燭熠熠生輝,懸花結綵,清香芬馥,諸人經行過處,重影交疊,彷彿游弋在一片虛幻而璀璨的光海當中,只是廳堂雖闊,卻是人影稀疏,僅有寥寥數位茶客零散落座在個別邊角不起眼處,便連侍者也沒幾個,齊天月生恐凌家兄妹相見,當場衝突起來,四下掃視一圈,只是燈燭耀目,也瞧不分明,當即略微心安,廣大空間,彌滿光塵,寂寥聲響,交織出一陣奇異的氣氛,領班一邊解釋道是今日貴賓已將絕大多數茶桌定下,以免人多嘈雜,有礙聆樂,一邊帶著三人幾個趨轉,來到了一處以天然竹水劃出的清幽雅座之前,領班言道貴賓未至,奉上一壺翠綠清高的太極翠螺后,道聲打擾,便即恭聲告退。
已有一對少年男女在座,少年膀闊腰圓,虎視顧盼,是柯吉士,少女紫裙曳地,玉顏蒼白,是魏明湖,大家略一寒暄,各自就座,齊天月先自貼著魏明湖坐下,以便等下問策定計,凌葭霜見狀,忙碎步搶上貼在了齊天月身邊坐定,一邊笑吟吟地展臂摟住了齊天月纖修如竹的小蠻腰,將曲線玲瓏的玉頜軟軟地搭在了齊天月的削松雲肩上,像牛皮糖一樣牢牢地黏住了她,一邊還調皮地用另只濯濯素手撥弄著齊天月垂在鬢邊的一綹烏亮長發,剩下了袁靜姝,微露苦澀地瞧了二人極其短暫的一眼后,低了芳首走到對面坐了下來。
齊天月無奈地對袁靜姝抱歉一笑,隨即將告誡和求助的目光轉向了魏明湖,她眼看同凌葭霜分手在即,一則不願另起波瀾,二則多少心存歉疚,有些不忍再對她拿搪,況且她天性本就不甚果毅,只得由著凌葭霜肆意輕薄,好在只要一想到馬上便可解脫,芳心便又平衡些許。
燈火轉爍,幻化迷離,映得齊天月似雪白衣如雲墨發生彩射毫,曄華溫瑩,隱隱有股姽嫿氣韻不住在她籠煙眉黛,剪水瞳眸,點絳唇瓣間氤氳流麗,此刻珊珊一笑,更是皎若明月舒其光,妙采萬方,嫵媚無邊,登時對面的柯吉士目直口呆,袁靜姝暈生雙頰,一左一右的凌葭霜和魏明湖也各自目眩神馳,心旌搖蕩,凌葭霜更是越看越愛,忍不住吃吃壞笑著握起她一隻柔若無骨的溫玉小手輕輕摩娑起來,齊天月靈童能力漸次覺醒茁壯,當日縱音索敵,此刻顛倒眾生,都是佐證,只是她自己尚且懵懂無察,旁人更是不明就裡,只覺這明艷少女日益嬌美難言,勾人心魄,令人實難自持。
齊天月望向魏明湖,便待與她低聲商量等下如何與凌葭霜啟齒,卻見對方目光痴醉有異,只是不言,不由暗暗納悶,這平素向來精明機靈的刁俏女孩自那日二人長談之後便舉止大異,不知都在轉些什麼心思,當下清咳一聲,將她喚醒,魏明湖聞聲神情一清,玉容先是陡然一紅,迅即便又蒼白不已,纖盈妙軀輕顫幾下,帶得紫綺襦裙隨之一陣光韻律動,她平素裝飾簡約,氣質清峻,今晚卻衣彩佩玉,大見嬌嬈,齊天月心神不屬,卻也沒加註意,反是對面袁靜姝瞧得清楚,不由將讚羨目光在齊天月和魏明湖之間來回逡巡幾遍,若有所思。
魏明湖不待齊天月發話,搶先低聲問道:「無邪沒來么?」
齊天月未及作答,卻聽凌葭霜輕哼一聲道:「月月來這裡關她什麼事,月月只要由我陪著就夠了啦。」
魏明湖抿顏一笑,不去睬她,卻轉頭打趣道:「柯吉士,難得有機會同美女這麼接近,機會難得,好好珍惜把握哦。」她也不明言美女是誰,反正一桌四位少女各具芳姿,凌葭霜也不能說她什麼。
柯吉士自齊天月甫一落座便不斷偷眼去瞧她,卻總被凌葭霜的兇狠目光逼回,此刻吃魏明湖一逗,藉機再覷一眼,卻又被齊天月瞋視逼回,好不鬱悶,低了頭將茶杯抿得吱吱作響,實在大煞特煞風景之至,逗得一旁袁靜姝暗自掩口嬌笑。
齊天月無可奈何地忍受著諸人或是得意或是促狹或是幽怨的目光,只覺如坐針氈,已經在心底懷疑此行是否能夠順利達成目的了,況且她提前對司無邪說了無數好話,方始讓對方勉強同意她長時間單獨拋頭露面,倘若此次無功而返,能不能再有機會避開司無邪予以解決尚在兩說,一時間齊天月煩亂不堪,只顧踅摸心事,凌葭霜幾番同她搭訕,卻是全無反應,氣得小姑娘朱唇撅成了花骨朵,貼在齊天月身上扭動不休。
正值此際,領班又復上前,溫言告知諸人貴賓已至,當下除凌葭霜外其餘四人盡數起身,便要前去演奏,凌葭霜可憐巴巴地望著齊天月,嗲聲求道:「好月月,快點回來哦,霜兒一個人好悶的。」
齊天月點點頭道:「你乖乖的不要亂跑,我等下有話跟你說。」
凌葭霜聞言萎靡神情登時一振,笑靨如花,連忙點頭答應不迭,彷彿小雞啄米一般。
當下齊天月一行四人在領班引領之下,穿花繞燈,直過了大半個燈火通明的寂靜廳堂,來到了一扇紫檀鑲玉嵌金銀屏風之前,那屏風上繪有《韓熙載夜宴圖》「觀舞」一段,世傳南唐名士韓熙載眼見君王耽溺聲色,國事糜爛不堪,為之憂心竭慮,卻受疑遭忌,不得已縱情長夜歡宴,以求避禍,是以圖中夜宴諸人雖然狎妓聆樂,極盡奢享,卻各帶一股沉鬱寡歡神情,同那靡靡場景格格不入,歡歷無常,造化輒至,世間諸事,無不如此。
齊天月觀圖暗喟,那領班轉過屏風,一聲通稟,又自轉出,對幾人道:「抱歉,請幾位隔著屏風演奏好了,客人有些不便,還請多多體諒。」
那屏風之後寂然不響,卻似無人一般,齊天月先是微覺詫異,忽又心中一動,修眉略皺,只覺自屏風後傳來一陣古怪感覺,不禁暗自沉吟,魏明湖瞟她一眼,登時又浮現出了饒有興味的神色,卻又迅即消逝,面色重又變得蒼白如雪。
齊天月心神遊移,袁靜姝性情溫和,魏明湖敏於顏色,當下三人對領班話語並無異議,惟有柯吉士聞言濃眉一皺,低哼一聲,但見餘人均未發作,只得壓抑不快,悻悻就座,廳堂沉寂,這一聲輕哼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屏風之後,卻依舊沒有半點應答傳回。
一旁侍者呈上諸般樂器,四人各取其一,袁靜姝古箏,魏明湖二胡,柯吉士琵琶,齊天月卻取了一枝竹笛,並未抽出身後甄陀羅,她上次得知小姨在樂隊中司掌為此,現下自然循例而為,四人一陣調試,交相微一頷首,便即撥弦吹管,鳴奏起來。
他們所奏的是一曲《二泉映月》,為民樂聖手華彥鈞畢生嘔心瀝血之作,華彥鈞一生坎坷艱辛,遍歷世情,將滿腔深沉激揚盡數化入其中,是以曲調常於婉轉優美之外顯露蒼涼沉鬱之情,卻又潛藏一股隱隱桀驁之氣,可謂絢爛至極,歸於平實,此曲以二胡為君,余者為臣輔,自然就是以魏明湖為主導了。
魏明湖垂首斂容,控弦推弓,但聽連綿幽音如水涓涓流瀉,帶著一股深沉涼意,遊走在偌大廳堂之中,所過之處,那通明燈火的微黃光芒彷彿也隨之逐漸轉為霜白,便似要生生冷凝起來,齊天月心下讚歎,對魏明湖的造詣也自欽服,當下心無旁騖,同著袁靜姝和柯吉士用心伴奏。
柯吉士脾性浮躁,先前因那貴賓藏頭露尾暗生悶氣,他技藝未臻圓融,琵琶弦上不時帶出几絲火氣,但魏明湖手下濺冰澡雪,過不多時便將浮音燥聲化解,令四音偕奏,清冷之意更盛。
大廳僻靜一角,凌家父子與齊心月原本各自端坐傾聽,此時齊心月卻纖眉微皺,先前凌公子的妹妹對天兒的親昵舉動已令她頗為不快,但見凌家父子恍如未見,只得強自壓抑下來,此刻二胡曲聲凄哀過濃,直欲引人泣下,心頭更是不暢,不由長長吁了口氣,藉以舒緩胸中煩郁。
凌百生見狀,忽道:「齊小姐,不舒服嗎?要不叫阿楓先送你回去吧。」
齊心月搖搖頭,勉力一笑,低聲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曲子太低沉了些,聽得很壓抑。」
凌百生也淡淡一笑,道:「人生具七情六慾,適逢其會,心有所感,也是難免。」
凌楓霜應聲道:「就是這樣,這個樂手能夠奏出這樣感人至深的樂曲,想必也是有著自己心中的極致願景,心月,實在不舒服的話,我陪你出去稍稍透口氣好了。」說著手臂微舉,似欲搭上齊心月雲肩。
齊心月玉軀一顫,忙又微微一側,避開凌楓霜來勢,慌道:「我沒事了,還是繼續聽下去好了。」說罷對凌楓霜歉然一笑。
凌楓霜也不尷尬,泰然自若地收回落空之手,欣道:「沒事就好。」
凌百生早已重又閉目,彷彿一切未見。
《二泉映月》一曲之中,主題復現者凡五,其一至其四,節節拔高,有如層浪疊涌,魏明湖浸心拉奏,玉靨也隨之漸益蒼白,初時其上還有幾縷浮渺血色,幾轉之後,已是純如素凈宣紙,彷彿全部活力都輸入了手下一弓雙弦當中,但見她佳容憔悴,病氣縈繞曼回,惹人憐惜之至。
齊天月身為天韻靈童,於音律一道造詣大是不凡,至此已然察覺情形漸有不妥,心知魏明湖沉溺過甚,違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樂理,倘一味往而不復,久不轉回,瞧她支離態度,多半不妙,不由心下甚是驚異何以一向冷靜克制的魏明湖此刻卻會鎮靜全無,這般入魔似的催谷哀調,又過片刻,但聽魏明湖弦上決絕之意漸強,隱然有股義無反顧的凄愴意味,不由驚怵益甚,當下不及詳細推敲,只得硬起頭皮,檀口輕吹,玉指輪按,挑起一線生動活潑音相,略為一阻魏明湖頹喪去勢。
齊天月甫一變腔,袁靜姝當即察覺,她同齊天月發小相知,對方無論舉止表情稍有微異,均是立生感應,當下不加思索,下意識地箏聲一轉,驥附其後,同齊天月匯合一處,共同對抑魏明湖的反常調式。
三人音相一加衝突,登將原本協諧流暢的合奏態勢攪亂,這點些微擾亂,外行絲毫分辨不出,但落入內行耳中,卻無異巨鍾大鼓,廳中諸人連同齊心月在內,大半對此無動於衷,凌家父子卻交換了一個玩味眼神,望向了齊天月等人。
此時店門轉動,一道頎長削瘦身影和另一道略低些許卻頗為婀娜浮凸的身影相併走入,行至一角僻落,默默落座,凌家父子瞧在眼中,又復對視一眼,隨即不再有何舉動,重新閉目認真品鑒起來。
凌葭霜窮極無聊,居然倚定椅背睡著了,漆黑碎發紛披,映得她的雪白面頰和櫻紅唇瓣煞是動人。
齊天月運使的是一枝南派班笛,聲色和潤清越,卻稍顯單薄纖弱,不若北派梆笛高亢亮麗,加之齊天月顧忌魏明湖心神不穩,不敢放手施為,致有剛則易催之患,不免束手束腳,有些回圜不開,反倒稍處下風,但袁靜姝的古箏卻是高華開闔,悠揚深長之物,堪堪遏住魏明湖二胡的正面奔流之勢,二人合力,魏明湖二胡便受壓制,不再持續走低,一時雙方僵持不下。
然而僵持不過片刻,箏聲卻陡然一變,居然不再針對二胡,反而倒戈一擊,同二胡分進合擊,齊齊切入了笛聲陣中,齊天月不虞有此變數,措手不及,聲勢登時一滯,只聽啪地一聲細響,手中竹笛已然抵受不住,生出無數細小裂紋,樂曲流勢也隨之聲銷風止,她不禁大吃一驚,卻見袁靜姝也是滿面錯愕惶急之色,心中微微一沉,忙一凝神分聽,果然箏聲已然一化為二,一道起自袁靜姝手下十三弦,此刻她香汗滿額,運指如風,兀自苦苦困守孤隅,獨力抵禦著二胡與另一道箏聲的征剿討伐,只是已然頹勢盡顯,顯然難能久荷,柯吉士早已目瞪口呆,停手不奏,傻傻地望著場中三女,另一道箏聲,卻是起自屏風背後,居然是那神秘貴賓所奏,落入齊天月耳中,再一用心傾聽,直如一個霹靂炸雷,登時驚怒交加,懷中橘嘉也突然柔軀緊繃,似是興奮難抑,又似懼畏暗生。
這道箏聲,正是那日清晨迷霧中蠱惑於她在先,爭長於司無己在後,讓她刻骨銘心的那一抹神秘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