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別後自疑曾是夢 歸來誰謂不成言
齊天月小心翼翼地操控那一道細微音相,盤轉曲折,頃刻便將屏風背後探尋遍盡,只覺波盪之間,可察覺一幾一椅,卻無活人氣息,方知對方當是已然退去,心中不禁一松,隨即又復一緊,她於聲音變化體察入微,竟沒有聽到對方離去時的半點動靜,其匿跡之能,的的聳人聽聞,對方若非顧忌公開場所不便明火執仗動手,只怕早已發難,縱然屆時自己可用毀損《長生譜》等諸多破釜沉舟法子脫身,卻難免殃及旁人。
一念及此,齊天月在猶自謔笑不已的袁靜姝,凌葭霜,魏明湖三女面上掃視一周,不禁冷汗泉涌,妙目之中憂思關切接連閃過,卻被一直注視著她的齊心月和那抱貓黑影點滴不落地看在眼裡。
領班見二人不再演奏,上前詢問,齊天月略一盤問,得知來賓遮掩甚嚴,難辨男女老幼,當下再無心思理他,懶懶一擺手,告知來賓業已離去,便同了柯吉士起身返座,剩下領班兀自在原地百思不解,思忖著貴賓是如何離開的。
凌葭霜見齊天月回來,璨璨秀目彎成了兩道月牙,雙手俏生生向齊天月遞伸過來,懶洋洋地道:「好月月,霜兒一直在等你呢,你不是有話對霜兒說嗎?」言畢笑吟吟地又將她拉坐在自己身旁,秋波款款,卻捨不得從齊天月玉面上離開了。
齊天月憂慮重重,心不在焉地豎起羊脂玉般纖白的食指,替凌葭霜將方才酣睡時在口角拖出的一道涎跡拭去,卻又在無意識中,順理成章一般,遞入自己檀口,吮舐了幾下,這是她前世修鍊到近乎本能的**方法,一經出手,鮮有不中,果然登時令凌葭霜這素來無法無天的小魔女也緋紅了白膩玉靨,靈動秋瞳之中,且喜且羞,滴溜溜亂轉,不時望上齊天月一眼,卻又立刻急慌慌逃開,聲如蚊蚋地連聲呢喃道:「月月,月月……」
袁靜姝早已驚羞得連忙掉首,魏明湖卻直直望著二人的旖旎情態,霜雪般蒼白的容顏之上,隨之浮起一絲古怪神情,似是苦笑,又似嘆息,隱約還似惆悵與懊惱。
齊天月被凌葭霜連聲喚醒,不禁也自暈染雙頰,忙對一旁看直了眼的柯吉士斥道:「看什麼!」唬得柯吉士倒似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一樣,慌忙低頭喝茶。
前後一鬧,齊天月一時卻也沒了心情同凌葭霜攤牌,況且還有袁靜姝柯吉士在側,當下只想單獨清靜一陣,思索幾個緊要問題,她勉力開顏一笑,道:「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罷不待諸人回復,便急急起身,快步出了店門,留下袁靜姝魏明湖面面相覷,凌葭霜一句呼喚被齊天月一個背影擋回雪喉,賭氣一頓蓮足,將心中委屈盡數發泄在桌上杯盞,叮叮敲個不停。
最後進廳對坐的二人此刻方始略一轉頭,目送齊天月出了大廳,爾後又復歸於寂然,只是燈燭映照之下,二人的身影似乎黯淡了一些。
……
鬱郁燈火,寂寂繁城,身側車水馬龍,耳中弦管笙歌,在這個濃黑的夜晚,人間的諸相幻化,反倒勝過了深邃幽寂,不見星月的天空。
齊天月無語昂首,直視著凝墨鑄鐵般的厚重雲翳夜空,心思沉鬱,一般無二。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會是我來承荷這近乎刑罰般的重生,這令我心靈時刻惶惑不堪,不得靠泊的重生。
齊天月高舉雙臂,便似在同藏身虛空的大能神祗當面對質,道旁人來人往,無不側目,不知這生動美麗的少女為何如此痛苦,但見她盈盈而立,神容凄美,那飄滑不斷的莫名憂鬱氣質,有如古典雕塑一般具體而微,便似要將周遭一切固化凝結起來,令人忍不住便要為之一同潸然淚下。
小姨,純潔無瑕的小姨,聚珠擷英的小姨,你在哪裡,齊天月彷徨無措,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茫茫宇宙,你孤獨的魂魄此刻又洎走何方?可曾回首顧視你短暫而乖異的命程?可曾垂憐你這顧盼失據的外甥?又是為了什麼,讓我來接承你這巧奪天工的完美軀殼,以及……你所背負的沉重命運?
小姨,你可知道,因為你留下的甄陀羅和《長生譜》,已徹底將你生前的平靜生活打碎,此刻內外明暗,也不知有多少勢力垂涎覬覦,令我快要無法堅持下去,小姨……成天生活在杯弓蛇影之中,稍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那種朝不知夕,夕不知朝的無盡惶恐,實在是世間第一苛刑。
不,小姨,我不是怕死,畢竟,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處世若大夢,入夢驚夢,瞬如蝴蝶翕翼,焉知孰生孰死,更有何懼,又有何妨?只是……胡為勞其生?我此刻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又是什麼呢?是延續?是承受?是替代?還是量子化的剎那閃耀,之後便是永恆的虛無空寂?倘真如此,那才是比死更加令我不堪忍受的結局……那樣的話,我又怎麼兌現和無邪的承諾?
無邪……這個名字浮上心頭,登又令齊天月一陣窒息難耐,被無常隨手播撒的我們,偶然因逢,難道也預注了我們的終章?總歸不過是渺渺夜海中這一瞬間有緣同時生成的兩朵並蒂浪花,孕育生髮之後,便又各自搖落無蹤,縱然再歷無量量劫,也難有重逢時刻,這樣說來,造化,還真是個最大的鬧劇。
齊天月瑟縮著收回了被夜氣久久浸潤的冰涼玉臂,抱住了自己的春雲削肩,太多的疑惑和悲傷在她心中起伏蕩漾,令她再難撐持,她身形一陣搖晃,隨即將甄陀羅望地上一撐,好歹沒有倒下,只是咻咻嬌喘不定,神情頗為狼狽,懷中橘嘉似是察覺出了主人深入骨髓的厭倦疲憊,默不做聲地將柔軀伸展,在齊天月纖盈腰腹盤繞幾周,登將她綿軟身肢箍定,不再松垮欲倒。
橘嘉,謝謝你了,齊天月苦笑地隔著單薄衣衫摩娑著小蛇,說起來,你也曾在一千多年裡追隨了許多主人,她們都是怎樣待你的呢?她們又都是什麼樣的人呢,在永生長青的誘惑前,她們又都作何想法舉止呢?也聞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又為什麼會有慣歷不滅坐享長生這樣的離奇事件?
齊天月心思輪轉,至此不禁又有些忍俊,無數人為了長生為之神魂顛倒,為之寢食難安,為之忍受無邊的孤寂苦痛,卻盡如水中撈月,終成畫餅,千載之下,不過司無己和另外一人如願而已,只是,千載之下,他們心中的標尺初衷,怕是早已被時光長河沖蝕殆盡了吧?一應悲歡,慷慨,低回,乃至情愛,還能殘留幾許呢?這樣的長生,同自己的重生,哪一樣更殘酷些,齊天月一時倒也分辨不來。
一隻溫潤的柔荑自背後搭在了齊天月修肩上,將她奔走的思緒暫時打斷了,隨即一道極力壓抑著顫抖的嬌糯嗓音在身後響起:「天兒妹妹?」
齊天月茫然回首,夜風長勁,將她滿把秀髮吹得如雲飛舞,大半遮在粉面之前,透過紛動髮絲,隱約可見一條纖細玲瓏的身影立在眼前,女孩星眸櫻唇,口角盈盈,嬌憨天成,儼然碧玉花信,懷中一隻純白小暹羅貓,正怯生生地望著自己。
齊天月使勁眨了眨秋水瞳仁,終於確信沒有看錯,她收起了全部愁容,嬌媚一笑,溫聲道:「好久不見了,小荷姐姐。」
……
「你還好嗎?」
「你還好么?」
幾乎同時,一句簡單至極卻包蘊了無盡含義的問候自二人雪喉櫻唇間流出,嚶嚶嚦嚦,有如泉鳴空谷,久久迴響,卻又將兩人再次齊齊拖入沉默。
「我……」
「我……」
又是同發齊止。
「你先說吧。」
「你先說好了。」
第三次不約而同,兩人都忍不住輕聲淺笑起來。
終究是齊天月心思靈便一些,當先搶上,牽過小荷柔嫩素手,道:「還是小荷姐姐先說了啦。」
小荷俊面飛紅,一時卻是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倒是懷中小貓察覺到橘嘉氣息,嚇得毛髮皆豎,拚命后縮,惹得橘嘉暗暗得意不已,若不是被齊天月牢牢按定,早已飛將出來,耀武揚威。
小荷不明所以,只得將小貓輕聲慢語摩娑撫慰不住,過得片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終於抬首對齊天月道:「身體全好了嗎?你提前出院,大家都很擔心你。」說著忽地眼圈一紅,目光變得有些晶瑩婆娑起來。
齊天月訕訕地撓撓頭髮,低聲道:「全好了,小荷姐姐你掛心了。」她同小荷曾經有過一次曖昧糾纏,此際重逢,多少不免有些尷尬,又一時不知道小荷想法,只能先說些不咸不淡的廢話。
小荷聞言,先是自嘲般地搖搖頭,隨即又像是低聲自語般地道:「我就是願意記掛著你,只要閑下來,就會情不自禁想起你,想起你那小貓一樣的驕傲表情,剛才在茶閣里,我聽到你的簫聲,還不大敢肯定,可只抬頭看了一眼,我就知道只能是你啦,那樣的表情,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有了,那麼惹人憐惜,我本來因為很想念你,獨自到這裡打發時間,哪知道竟能真的遇到你。」說到這裡她話音不禁又有些發顫,當下將懷中小貓捧在雙手掌心,遞到齊天月面前,柔聲道:「她叫月寒,發起小脾氣來,那種冷冷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樣。」
齊天月聽得心中一酸,伸出縴手輕輕摩娑著月寒的雪亮皮毛,待要說什麼,卻先啞了聲音,半晌終於勉力強道:「小荷姐姐,我……」
齊天月自當日出院,便接踵落入化外井上世家,伊賀忍宗,華夏海爺,乃至司無己以及或有或無暗勢力的重重窺伺之中,就此屢歷詭譎風波,幾番險些無幸,至今雖然不過一月有餘,然則偶一回顧,卻已有不勝唏噓之感,換作任何常人,似此迭逢大變,怕是均要心力交瘁,齊天月也概莫能外,雖有至親如姐姐,摯愛如無邪等人不時為她提供勇氣力量,但齊天月內心深處的真正彷徨,卻始終未曾對她們詳細提及,反倒是與眼前的小荷姐姐,在出院前夕曾有一番關於靈魂真我的問答,現下憶及,卻是重生以來最為親切的慰籍了。
而就在剛才,齊天月又親歷一場不見刀光劍影但是艱辛異常的暗鬥,雖然最後總算勝出,卻並非一帆風順,若不是橘嘉那莫名其妙的一咬助力,只怕又是凶多吉少,似此風波,以後還不知要經歷幾多,眼下面對曾無微不至地照料過自己的小荷姐姐,齊天月只覺全身龐大壓力彷彿忽然找到了一個宣洩口,當下囁嚅幾聲「小荷姐姐」,忽然展臂上前,將對方牢牢抱住了,秀目緊閉,修睫輕顫,口中兀自含混不清地呢喃著什麼,如泣如訴,終於第一次主動露出了軟弱姿態。
小荷一手托住天兒環定齊天月纖腰,一手不住地輕輕撫弄著她的烏亮青絲,口中輕聲安慰不休,神情欣慰憐愛至極,這一瞬間,彷彿有無窮光彩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將她的形象輝映得聖潔無比。
齊天月一時忘情失態,不過片刻便即醒轉,頓時微覺不妥,忙想自小荷懷中掙出,卻不料小荷反倒微微發力,將她抱定了。
齊天月微感彷徨,道:「小荷姐姐?」
小荷同齊天月花面交貼,彼此不見對方神情,只低聲求肯道:「別動好嗎,讓我再這樣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不會讓你太為難的,我只想抱抱你,就像……就像那天一樣,抱緊你,呵護你。」
齊天月聞言不禁羞慚齊至,自打同小荷重逢,她一直在潛意識中有些逃避對方,說到底,還是對那次非常接觸太過在意,卻忽略全然了小荷口吻里,已經沒有了茁動的**,只有深深的眷顧憐惜,一如一位真正的姐姐,一念及此,齊天月不由地也緊緊回抱了小荷,同她一起沉浸在濃濃的歡欣平靜之中。
良久,二人方才在小貓不滿的連聲嗚鳴下,意猶未盡地分開,齊天月望了小貓一眼,不禁噗哧笑出聲來,小東西正死死霸佔住了小荷的溫軟懷抱,兇巴巴地望著她,似乎在宣布自己的領土主權,它剛才被連面都不曾露的橘嘉嚇得要死,一轉眼卻又露出了這副憊賴本色。
小荷也忍俊不禁,忙道:「你出來很久了,你的朋友們怕是要等急了,我們回去吧。」她並不出口詢問齊天月究竟為何煩惱,令後者倍覺輕鬆,在齊天月前世,人們大都懂得要留給別人私人空間的道理,小荷此舉,大有超前風範,其實她不過是相信齊天月必然能夠自行解決,故此緘口不問,倒不是齊天月想像那樣。
當下齊天月附和點頭,二人轉身,向著店門走去。
行不數步,齊天月驀覺一股非常熟悉的淡淡感覺掠過心頭,卻也一時捉摸不透,腰間橘嘉也是微微一綳,不知是凶是吉,她心知自己能力逐漸覺醒,無形中感應也隨之增強許多,一些往昔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也漸漸能夠體察,當下心中暗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舉步如恆,邁向店門。
小荷可沒齊天月那般靈敏感知本事,只是懵懵懂懂地前行不止。
不過片刻二人來到店前,小荷心無掛礙,微微領先,當先邁過店門,卻不禁猛地一怔。
齊天月同小荷前後腳趕至,也隨之俏面一寒。
店門內外場景,居然一模一樣,站在門檻正中,左顧右盼,一般的長街光景,有若對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