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世界很大,但只有這麼一個人。
無論她是貧困、殘疾、疾病,還是已經死亡,只要她收到這個人的簡訊或者電話,就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裡回復。
連生命安全都要放到一邊。
因為,如果她不這麼做,這個特定的震動聲就會一直困擾著她,以上帝創世紀的數字為周期,周而復始,周而復始,直到她喝完一杯咖啡,直到宇宙滅亡,直到世間萬物再度坍縮成一個奇點……她的手機震動也不會停止。
上帝創造人類。
但總有那麼一些人,有本事分分鐘毀滅上帝——用他的任性。
手機是黑莓十幾年前出的按鍵機,屏幕光線調的很暗,只能勉強看清楚字的輪廓,每個字都帶著一股冷冰冰的不耐煩:
「文森特,食物在哪。」
「……」
她稍微側了側身子,確保在發簡訊的時候,眼角餘光仍能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動向,這才手指動了動:
「吃完了。」
……
兩秒鐘后,對方才回復道:
「所有?」
一條近一米長的全麥,兩塊乳酪,整整四品脫牛奶……以及兩盒大分量的便利壽司?
李文森毫無愧色:
「所有。」
她昨天晚上趕博士論文的初稿,三個月的工作量濃縮到一個晚上……也就是說,她需要九十倍的能量才能搞定。
多吃一點怎麼了。怎麼了。
「但我沒有找到任何垃圾。」
對方還沉浸在震驚中。
證據是他發的簡訊里,罕見地出現了省略號:
「……你把包裝袋也吃掉了嗎。」
他們住的地方,是一家科研機構提供的公寓,為了杜絕細菌影響生物實驗的可能性,他們沒有公共垃圾桶,所有垃圾只能在規定時間內投放到超低溫垃圾車裡。
她早上出門的時間,垃圾車還沒來。
「我用強酸和丙.酮把包裝袋和食物殘渣分解后,都衝進抽水馬桶了。」
她想了想,又發了一條:
「但沒有分解得很完全,下次我換其它有機溶劑試試。」
「……家裡沒有分解池,你在哪裡分解的?」
「你的陶瓷洗臉盆,怎麼了?」
「……」
一秒鐘后,對方終於消化了自己的朋友是一隻會分解垃圾的豬這一驚人的事實,把目光轉向了解決方案,開始與她進行漫長的、拉鋸一般的交涉:
「文森特,我沒有時間出門吃晚飯。」
他們住得很偏,離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還要先走十分鐘的山間小道reads;假愛成婚,總裁老公繾綣愛。
又因為是研究所撥下來的房子,管理極其嚴格,幾間歐式的破水泥胚房,瓷磚都沒貼,進門要掃虹膜,出門全靠指紋,外賣根本沒辦法進來。
如果錯過了小區里餐廳開放的時間……那就餓著吧。
「可是喬,我也沒有時間幫你帶飯。」
「你吃了我的食物。」
「那也是我的食物。」
「你在我的盥洗盆里分解垃圾。」
「你還在我的高壓鍋里燉猩猩的大腦呢。」
「你可以順路幫我帶披薩。」
「我不可以。」
「我想吃肯福特魚肉卷餅套餐。」
「想都別想。」
「……」
但對方並沒有放棄,打算用事實說服她:
「我兩天沒進食,你這是在謀殺。」
她的朋友喬伊從昨天早上開始,就進入了他特有的一種冥想狀態,倒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連她的貓跳到他臉上都激不起他半點反應。
別說吃飯了,他根本忘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世界。
所以李文森只是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化作語言就是: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
喬伊清楚地擺出了利害關係:
「你是我意外險的受益人,如果我餓死在自己家的廚房裡,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李文森:「……」
她居然是他意外險的受益人?
哦,媽媽,這真是意外之喜。
畢竟喬伊這種人,單看面相,就屬於極其容易發生意外英年早逝的類型……這意味著她很可能會在三十歲或者四十歲時,獲得一筆意外之財。
「這件事我們需要再商議。」
她平復了一下心情,試圖在下一條簡訊里掩飾她突如其來的喜悅:
「至少,先等你餓死了再說。」
……
雖然現在看來,喬伊死後她生活的生活水平能提高一個level,對她有利無弊,但她畢竟不是真的想把他餓死在客廳里,也不是真的一份飯都不願幫他帶。
李文森瞥了一眼不遠處,衣冠楚楚地坐在路邊攤里的男人。
而是,她現在……回不來。
「你是惡魔,文森特。」
喬伊冷靜地下了結論:
「總有一天,你會被阿穆特吞噬的reads;親親老婆,疼你上癮。」
她這位朋友對民俗、宗教、奧秘學和符號學有極其深刻的研究,當然他的研究絕不止於此。
阿穆特是死而復生的埃及王奧西里斯,頭是鱷魚,身子是獅子,後半身是河馬,一個完全不能定義的全新的物種,一種讓分類學家哭瞎的生物,畢生痴迷於腐爛的肉.體,此生從未潔凈過,卻一直妄想看見一個潔凈的靈魂。
它手持節杖和長鞭,坐在王座上,被判定生前有罪的亡靈,都是它的口中餐。
「讓它來吧。」
輕柔的海風從她面頰上拂過,李文森平靜地回復道:
「如果它有護照,還能順利爬上飛機的話。」
……
就在她發簡訊地上間隙,男人已經把那本薄薄的書冊看完大半。他翻書時動了手指,李文森眼尖地瞥見他左手食指上,一圈微微泛白的痕迹,只能看到大致輪廓,隔得有點遠,但仍能看出印痕頗深,顯示戒指剛被摘下不久。
只可惜男人原本膚色太白,否則她就能推測出,這枚戒指被戴了多久。
李文森微不可見地皺起眉。
男人在外出時,摘下中指上的戒指,這無可厚非,畢竟多了一枚戒指,就少了很多獵艷的機會,這個交易太虧,是她,她也不做。
但為什麼要把食指上的戒指摘下來?
這不能說是奇怪的事,畢竟男人有可能只是心血來潮,比如突然覺得這枚戒指的顏色配得很像他過世很久的母親的圍裙,順便勾起了一系列不太好的回憶。
但也不能說是不奇怪的事。
特別是在這麼一個奇怪男人身上——
匆忙繫上的鞋帶,匆忙披上的風衣,匆忙摘下的戒指。
以及,一次突如其來的、極其不隱蔽的跟蹤。
沒錯,不隱蔽。
他沒有一點跟蹤者會有的閃躲,他大大方方走在她身後,就像大街上隨意一個路人。
他做的唯一一個表露了跟蹤者意識的舉動,是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並且隨時隨地站在逆光的地方,使他整張臉都沒入了陰暗。
如果不是她恰好在書店玻璃隔擋的反光里,看見他和她一樣,朝咖啡里連續加了三小盒奶,三大勺粗糖,她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陌生人與眾不同的地方。
一般人喝咖啡只加半盒煉乳,口味重一點的,糖都不用加,尤其在這個已經半西化的城市,她認識的很多國人,已經習慣像法國人那樣,直接喝調到濃稠的清咖。
連續加三盒三勺……那是她朋友喬伊的做派,她不過是興緻勃勃地打算體驗一下,喬伊異於常人的大腦構造為他帶來的非同一般的品位。
越過大半個地球,她也只找到喬伊這一個奇葩。
如果這是巧合。
那未免也,太巧合。
……
男人坐在座位上,除了手指翻動書頁的動作,靜默如一樽雕塑,卻沒有點餐,彷彿在等著什麼。
她故意不點東西,不過是驗證自己的猜想reads;歡喜債。就像她在實驗室里做的那樣,提出假設,建立模型,設計實驗,驗證數據,得出結論。
但她的實驗到此為止了。
李文森站起來,走向了不遠處的紅綠燈路口。
那裡人最多。
前方紅燈閃了閃,暗下,黃燈亮起,她手指輕巧地一轉,黑色手機打了一個漂亮的彎,滑進淺灰色長褲貼身的口袋裡。
現在天色半暗,天空是青藍色的,是暖黃色的,是深紅色的。她身後的人是黑色的。
面目不清。
現在大街上還算熱鬧安全,前方有人向這方走來,這方有人向那方走去,動作雜亂中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整齊劃一。
……就像在草原上遷徙的角馬群,就像天空中飛行的候鳥。
明明每一隻都在越過河流,每一隻都在拍打翅膀,明明每一隻的動作都不一樣,但仔細睜大眼睛看,又沒有什麼不一樣。
海風從太平洋起,貫穿整個島城。空氣早在冬季就開始膨脹,到三月,已經帶著幾分劍拔弩張的意味。
——怎麼辦?
她不能報警,報警也沒有用,因為對方什麼都沒有做,她也什麼證據都沒有。
但她必須甩開他。
因為,就算她打的回研究所,計程車也只能開到山腳,從山腳到山頂那十分鐘的路程,她只能一個人單獨走。
——讓喬伊來接她?
還是算了……這個心眼比細菌還細的男人連阿穆特都搬出來了,按她過去七年的經驗,現在應該已經暫時地把她拉黑了。
——研究所其他人?
她……沒存號碼。
一切用無線電聯繫的通訊工具,無論加了多少層密,只要信號從空中飛過,都會增加被攔截的概率。為了科研數據不被泄露,研究所里日常聯繫全靠最老式的電話座機,彼此之間用實體線相連。
她平時不出門,不應酬,不攬事,除了每周開會和作報告,其餘時間都窩在房間里打超級瑪麗和俄羅斯方塊,根本沒有和人類打交道的機會,哪裡還需要存號碼?
李文森走在路上,一時居然沒有想到一個她能大晚上叫出來幫忙的人,再次驗證了她孤家寡人的程度。
不過還好。
她也不是很在意。
手無寸鐵,口袋裡什麼都沒有,或許有一張身份證,一些零錢,可能還有一枚打火機……依然什麼都沒有。
她該怎麼辦?
吆喝的小販,流動的攤點,行人來來往往,腳步匆匆。
她的目光,慢慢落到那些鱗次櫛比的商品上。
這條街,叫珠寶街。
除了珠寶,什麼都賣。
數據線,偽進口香煙,指甲剪,核桃夾子,殺蟲噴劑,強力除垢劑,樟腦丸……樟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