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你經歷過心死嗎?
第二日,早朝結束后,這位皇貴君回寢宮換身便服,就低調出了宮。
遙國雖然地獄狹窄,卻十分富庶。兩側有山巒作為屏障,所以它雖夾在北晉和西廊之間,氣候卻沒有隨兩國,反倒類似天禹,有四季。但這四季並不像天禹那般分明,夏天不是特別熱,冬天也不是特別冷,是塊適合居住的肥沃土地。
在這裡,人能住得舒服,植物也能生長得旺盛。遙國的首都常年籠罩在生機勃勃的綠意間,所以取名為碧都。
碧都很多酒樓都依樹而建,其中最負盛名的一家甚至直接建在一棵足活了萬年的參天古樹上,碧綠參差,視野寬闊,在裡面用食,別有意趣。
不過,能在這樣一顆古樹上建酒樓,需用很高的成本維護,所以這家酒樓平時的收費不菲,能進來消費的都是家纏萬貫之人。
這天,這家酒樓突然貼出告示,稱酒樓今日已被人全包,不接待任何客人,令所有準備進去消費的食客唏噓不已。她們平時辦宴席,包下這家酒樓的一層,千兩黃金出賬,都覺得體面無比,可今日竟有人將整座酒樓包下,這該是怎樣的大手筆!
而包下這家酒樓的金主正是多日不露面的陌悠然本尊無疑。她此時人在酒樓的頂層,而酒樓的頂層恰在樹頂,所以她幾乎能將整座碧城收入眼底,包括坐落在碧城中央的皇宮。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緋蘺聽得底下傳來動靜,對她耳語幾句,就悄悄退下了。
聽得身後再度傳來腳步聲,陌悠然便知正主來了,她暗自深呼吸一口氣,才轉身看向來人,笑盈盈地喚道:「二皇兄。」
「九皇妹,好久不見。」來人正是蕭淺鈺。他似乎很信任陌悠然不會做出傷害他的事情,身邊就帶了一個侍人。
「請坐。」看來這具身體的原主真的走了,此次與二皇兄見面,她竟未生出任何異常的情緒。
「好。」
酒樓的桌椅都由上好的梨花木打造,酒具器皿都是赫赫有名的金窯出來的青瓷,酒水由葡萄醞釀而成,名喚紫漱。陌悠然輕抿一口,就放下酒杯,看向對面的男子,帶有打量。
蕭淺鈺絲毫不在意她的打量,徑自吃著桌上的佳肴,一點沒有宮中貴人的做派,剝完蝦還記得吮手指,卻不顯粗鄙,反而優雅十足。
「二皇兄,今天朕若不先起個頭,你是不是都不打算與朕說話了?」陌悠然給他舀了碗湯,一邊說道。
「哪能啊。」蕭淺鈺接過她遞來的湯一口飲盡,臉色訕然,「我來這裡之前肚子里還沒填過東西,餓得快昏頭,所以看見好吃的就忍不住先吃起來,未想讓九皇妹看笑話了。」
「看得出來,二皇兄這陣子過得挺辛苦,比之前朕見你時瘦了不少。」
「自陛下病倒,很多事我都得親力親為,想不瘦都難。」蕭淺鈺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頗為惆悵。
「為什麼需要你親力親為?你不是後宮的貴人?」後宮干政是每個朝堂的禁忌,她不相信遙國的皇帝會糊塗到這種地步,更何況蕭淺鈺對於遙國來說還是異國人。
「我自己爭取的,至於這其中細節,九皇妹不會也好奇罷?」蕭淺鈺詢道。
「你說對了,朕很好奇。」陌悠然索性開門見山。
「九皇妹,有些事情不必知道得太清楚。再者,這爭權奪勢的其中曲折你此前應也經歷過不少,何必再從我嘴裡聽一遭?」蕭淺鈺平時雖行事低調,但人生得風流嫵媚,無意間一個動作依然能令人失魂。此時,他就簡單地一個抬眼,眼尾就散發出獨有的風情,對面的陌悠然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陌悠然調整了下情緒,「二皇兄想軒兒嗎?」
提及自己的孩子,蕭淺鈺的面色終於有些波瀾,語氣比之剛才急切了幾許,「九皇妹將她帶來了?」
「帶來了,不過現在不在朕身邊。」
女子的語氣意味深長,蕭淺鈺一多心,差點失方寸,將淡定拋卻。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縱使猜到女子將楚軒當作對付他的砝碼,他也強自鎮定下來,臉上重新浮現溫和的笑意,向女子打起親情牌,「九皇妹,我相信你的為人,軒兒她畢竟是你的親外甥女,再如何你也不至於……對吧?」
「二皇兄放心,朕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一個人。」陌悠然嘆了口氣,心底有些難受。
她一直以為二皇兄是不同的,這個男子就像冬日的旭陽,能無限地包容她,令她體會對於皇家而言難能可貴的親情。可現如今,局勢變換,兩人之間的立場被動地變成敵對,這位之前曾做糖餅哄她開心的兄長對她的態度變成了防備和試探。
「九皇妹,我其實知道你想問什麼。」
「你知道?」
「嗯。」蕭淺鈺遙望東方,眼中有柔軟的情愫。
沉默良久,他才再度出聲,「對天禹,我始終心懷感恩,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所以哪怕奪權成功,我也不會做出任何危害母國的事情。」
「當真?」
「若是謊言,九皇妹打算如何?殺了我嗎?」蕭淺鈺饒有興味地瞧著她。
「朕不會殺你,但會阻撓你的上位。如今天禹國富兵強,朕不介意動用武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陌悠然懶得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九皇妹還不如殺了我呢。」
男子說到最後一個字眼的時候語調微揚,這瞬間,陌悠然有些恍惚,好像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蕭淺嫣的身影。
她忽然有點傷感,不想再與眼前這個與她一直保留的印象相差甚遠的男子繼續交談,起身準備離開。
「請二皇兄記住你剛才所言,並且說到做到。朕有點累,想休息了,我們改天再約。」
「九皇妹!」蕭淺鈺突然喚住她,神情里有許多他人難懂的情緒。
「二皇兄還有何事?」陌悠然未轉過身。
「九皇妹,我知你對我很失望,但你可曾想過,十多年前我被當做籌碼送到這裡,嫁給一個之前素未謀面年紀也比我大許多的女人,被迫接納全新的身份,我當時對天禹和母皇會有多失望。」
男子凄涼地笑了兩聲,「除了失望,更多的是心死。」
陌悠然終於又轉身看向他,有所觸動。
「九皇妹,你經歷過心死嗎?一個人被自己的愛人、親人以及國家拋棄,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為了活著,他必須付出別人所付出代價的百倍,如今他好不容易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反倒讓曾經的親人生出惶恐,真是奇怪了。」
此時的蕭淺鈺終於卸去溫和圓滑的偽裝,露出尖銳的刺,他步步緊逼女子,好像一頭敏感的野獸,若對方做出任何刺痛他心肺的事情,他會立刻撲上去咬斷對方的脖子。
「二皇兄想不想聽朕的肺腑?」陌悠然任由他逼近,抬眸望進他的眼眸,意圖安撫他狂躁的情緒。
蕭淺鈺蹙了蹙眉,未想她會主動迎擊。
「二皇兄說自己被所有人拋棄,對不起,朕不贊同。因為無論是在十多年前還是現今,朕都絕對不會拋棄你,只是十多年前的朕力不從心,現今的朕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男子聽完她的話,半晌沒反應,似懂非懂狀,「九皇妹這是為何?」
「聽不懂么,那朕換種說法。」陌悠然再次深呼吸一口氣,才認真地瞧向男子,道:「朕深深地愛慕過你,蕭淺鈺。」她終於說出來了。
蕭淺禕,你滿意了吧。
男子登時像被口水噎到的模樣,一雙眼瞪著她眨巴半天。忽然,他抬手摸摸她的額頭,不敢置通道:「九皇妹,你是不是病了?」
「朕沒病!」陌悠然一把打開他的手,既尷尬又懊惱地瞪了他一眼,就徑自走到欄杆處,吹風!
空氣陷入了一片寂靜,許久,就在她以為對方離開的時候,冷不丁耳畔傳來一句男聲,異常平靜,「愛慕過,也就是說現在不愛慕了,對吧?」
陷在自己思緒中的陌悠然嚇一跳,「你還沒走。」
「話沒說清楚,怎麼走?」
陌悠然心虛地看了眼男子的側臉,見他又恢復平時的親切模樣,竟有點心酸。
「二皇兄,能跟朕說說嗎。」
「你這些年怎麼熬過來的?」
……
之後兩人間的對話不再像剛才那般充滿試探和傷感,兩人更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向對方坦然地講述著自己這些年的閱歷和心路歷程。
蕭淺鈺嫁入遙國皇室后,雖依然享盡榮華富貴,但過得也確實辛苦。後宮的陰招損招層出不窮,朝堂的人更是看他這個異國的皇子不順眼,當她們得知遙國國君欲立他為皇貴君,幾乎每天一大摞反對的奏摺送進御書房。
遙國的國君是個怕事的主,雖寵他,但也不想為他一人得罪朝廷,於是將他冷落了一段時日。之前受寵的時候,明槍暗箭射來的時候,他還能以帝王的寵愛作為屏障抵擋一些,可帝王的寵愛一旦淡去,他便像入了油鍋的螞蟻,頓時被傷得體無完膚,差點喪命,就連身邊的兩個孩子也差點不保。
從那時起,他就變了。
他從小就在皇宮中長大,對後宮的爭鬥早習以為常,可以前他只是旁觀者,未想有朝一日也成了局中人,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伸手無援,他只能憑藉自己的智謀以及曾經積累的見識一步一步地從逆境中走出,最終重得聖寵,並將曾經陷害反對他的人一個個剷除。
人都不是天生的心狠手辣,總要經歷些事情,才能成長,主動讓自己成為狩獵者,而非被狩獵的獵物。
……
「人走了?」蕭淺鈺離開的時候,陌悠然沒有送,聽見身後再次傳來腳步聲,不用轉身,她都知道是誰來了。
「走了。」來人正是緋蘺,他緩緩走至女子身邊,繼續道:「二皇子殿下臨走的時候讓我給您帶句話,稱您若實在不放心,就將楚軒好好養著,他不會強求您將她還給他。」
「他真這樣說的?」陌悠然不可思議道。
緋蘺看著他,沒有答話。
「你幹嘛這樣看著朕?」陌悠然見他沉重的眼神,有些鬱悶。
「陛下真打算就此了事?」緋蘺微微眯著眼,透著一股子狡黠難測。
「不然你想讓朕如何?」
「我只是有些好奇,二皇子殿下究竟跟您說了些什麼,導致您現在對他卸下防心。」
「二皇兄是個真誠的人,朕信他。」陌悠然眼波一轉,突然睨向他,絲絲的危險氣息從她眼神里一點一點滲透而出,語氣都透著幾分不言而喻,「倒是你~」
「怎,怎麼了?」緋蘺被她盯得心裡發毛。
「南宮煜之前說過你還有一個朕不知道的身份,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朕坦白?」她手指攀上男子的胸膛,慢慢地打著圈,看似無害的動作,卻令男子壓力倍增。
「陛下您怎麼還記掛著這事。我都說了,是南宮盟主在胡說。」緋蘺怨念加委屈。
「朕相信南宮煜的為人,他不像那種會胡亂編謊的人。」
「他不像,難道我就像了?」
「像不像你自己心裡沒譜么?」陌悠然睨向他的眼神里滿是狐疑。
「冤枉啊陛下!」緋蘺哀嚎,差點直接哭出來。
「緋蘺你別忘了,朕有讓人說真話的本事,至今未對你下招,是因為朕尊重你,但你也別太挑戰朕的耐心。等哪天朕的耐心全耗光,朕不介意卑鄙一次!」她眼神犀利,不似玩笑。
「我……」
緋蘺立時呆住。沉默一陣,他忽然心虛地後退了幾步,與女子拉開些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