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前程往事 第二章(下)

5.前程往事 第二章(下)

?「小五……」見他如此,周如水的心狠狠一糾,忽的,她將臉埋進了手心,淚水順著指縫傾斜而下,一滴滴落在了榻上。

此情此景,更教王五難以釋懷,他大步走近,忽的,卻又在榻邊頓住了步伐。

他鼻頭酸澀地撇過了臉去,僵持了半晌,才壓抑住表情,慢慢地,慢慢地跪伏了下去。他盯著周如水,又恨,又氣,又失望地哽咽道:「周天驕!你因何棄我?你既還活著,卻為何從不尋我?」他是在怪,怪她飄零輾轉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卻從不曉得求助於他!

聞言,周如水苦澀一笑,無奈地嘆道:「何來相棄之言呢?」說著,她微微垂目盯向他,滿是傷痕的小手輕輕撫上他的發頂,低低地說道:「我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嘗知哀,未嘗知憂,未嘗知勞,未嘗知懼,亦未嘗知危也。」

她是在說,她貴為帝姬,也只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罷了!她生於安樂,所以從不知百姓疾苦,世道艱險,心中對於亡國之危更不曾有過半分見微知著的警惕。她從不知,日子會過成今日這番模樣,更從未想過要棄誰。若真要問因何至此,說到底,不過是命不由人罷了。

講到這,她的聲音一提,繼續沙啞的,哽咽地說道:「小五,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我思你如狂那又如何呢?我已不是帝姬了啊!」說著,她眷戀地撫了撫他的發,繼續溫柔地說道:「周國已經亡了,你的阿姐啊,如今只是個亡命的罪人。若不是如今阿姐有孕在身,到死,阿姐都是不會去尋你的。」

周如水的話全是發自肺腑,她直白的告訴王五,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周天驕了,她的家,她的國,已經亡了。她並不想拖累他,若不是為了孩子,她或許永世都不會再見他了。

聽她這般,王五已是撲跪在了地上,他的面上有委屈,有怨言,但見她那白得駭人的面色,他卻什麼怨言也說不出了!

他曾想努力地長大,長大了好好保護他的阿姐!但如今,他大了,他成了王氏的家主。可他的阿姐卻已是苟延殘喘,生不如死了!

哀痛間,王五埋下了臉。未幾,待他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淚流滿面了。他隱隱發力的雙手緊握成拳,仍是不甘地說道:「國讎家恨都能忘懷!阿姐卻不能與我相認么?你怎知我不能護你?你怎知我不如那劉崢?」

聞言,周如水無奈了,她定定地看向王五,嘆息了一聲,徐徐地說道:「四個月前,阿姐仍不過只是這府中的下等賤婢。我身無分文,連后苑都出不得,又如何去尋你相護?」停了停,她望著王五,平靜從容地拉起他的手覆上小腹,繼續緩緩地說道:「國讎家恨,永世難忘。可這孩兒只是個意外,卻又恰好如我所願。周氏太需要一個後人了,我雖然厭棄他流著仇人的血,卻又慶幸這是他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生機。我賭的,不過是劉崢的最後一絲人性罷了!畢竟,虎毒不食子啊!」

說著這話,她又輕輕拉過了王五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下了「茯苓」二字。

因她的動作,王五一愣,稍余,便明白過來周如水這是在問他符翎的近況。往昔舊念紛紛浮上了心頭,他的心口悶痛得厲害。半晌,才在周如水的手心一筆一劃地認真寫道:「符翎甚好,育有一子,尚有餘錢。」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年周氏皇族中最落魄的符翎,到如今,卻成了過得最好的了!

曉得了符翎尚好,還育有一子,周如水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她心如死灰再吹不起漣漪的眼裡,也忽的就亮了亮。但那光彩轉瞬即滅,眨眼,便又歸於死寂了。

她垂下眼,對著突起的小腹勾了勾唇,半晌,又繼續擔憂地說道:「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我知劉崢向來心惡。哪怕我將鳳闕與他相換,換得了這孩兒出世之機。但天有不測風雲,他不作為,不代表他的父兄不作為。他近日受我的要挾不作為,卻難免往後不會有看不慣這孩兒的時日。卻可惜,我如今無能無勢,實是無力護他。想來想去,阿姐這才只好仗著往日里的情分,求你,將他接了去。」

「鳳闕?」初聞鳳闕,王五亦是一訝,他挑了挑眉,忽然有些想笑。他想笑,世人得知如狂的鳳闕,竟一直就在明處卻不得而知!卻,他根本笑不出來,他鎖著眉,盯著周如水氣惱地說道:「便只接這孽子么?阿姐又當如何呢?」

「稚子何辜?」周如水蹙了蹙眉,不滿王五喚這孩子孽子。她垂下眸,目光中多了幾分渙散,她輕聲地說道:「你先替我護好孩兒,待事兒都成了,阿姐自然會再脫身去尋你的。」

聞言,王五卻是不信,他的臉綳得緊緊的,目光執拗含恨,廣袖一拂,不屑地哼道:「犯不著如此勞神!你即刻便同我一道回去!你若在,子楚才認這小兒!周天驕,你往日欺我良多,子楚安能信你?」

這時,王五也不禁想起了幼時。幼時,他雖寄養在宮中,但也免不了要回琅琊王府小住。彼時,周如水便總是對他道有了空當便去看他。可是,那個明日,那個空當,總是要等過很久才有。後來,他回琅琊修身學藝,她也承諾等他回來,她說,等她的小五回來,她會親手替他納一雙鞋。可是,待他歸鄴,周國已被滅了,她也『沒』了,她沒有等他回來。

如今,他的阿姐失而復得,眼中卻也生了棄世之心,如此,還卻當他不曉得么?想到這,王五更是擰著眉,一字一頓沉痛地說道:「阿姐,你知我自小便失了母親。即便如今功成名就,失母之慟!亦是此生大憾!在我看來,你亦姐亦母,如今失而復得,自是絕不可再失的。」

他的話太認真,也太傷痛。那傷痛叫周如水的眼眶一紅,她忍了又忍,未幾,才帶著瞭然和安慰,柔聲地說道:「你對阿姐而言,也是如珠如寶啊!」

說著,她溫柔一笑,繼續低低地說道:「你這時候還與我慪氣做甚麼?阿姐從前雖有過說話不作數的時刻,可阿姐卻從未騙過小五啊!人世間,總會有太多的無奈可惜,你如今也大了,該是都明白的了!阿姐今日是怎樣的身份你如何不知?我苟且在這世上又還有誰可信?天地之大,周家的子嗣,卻獨能託付於你一人了啊!」周如水的話里參雜了太多的無奈苦楚,她又怎會不知王子楚心中的彆扭惱恨呢?

「即如此,阿姐更當與我一道回去!他劉氏算個甚麼東西?料他劉崢也無膽與吾琅琊王氏作對!」

「他自是不敢與你琅琊王氏作對。」如今的王五,早已不是當年坐在她膝頭耍驕的小童了,望著王五,周如水的目光柔了又柔,直是粗服亂髮也不掩國色。她聲音柔而輕魅地緩緩說道:「然而,萬物有始,小兒無罪。阿姐再不濟,也盼著這腹中的孩兒在未出世時,能感受幾日父親的蔭護。」

聞言,王五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他實在無法明白周如水的堅持,他又氣又急,沉聲地說道:「蔭護?他劉崢巧言厲色,違禮棄倫,如此無德之輩,能有甚麼福德蔭護?」

他的話說得狠絕,周如水卻只是垂了垂眼,稍頃,她才再次抬眼望向王五,堅定地搖著頭,緩緩地說道:「小五,阿姐心事未了,還不能走。」

聽了這話,王五隻覺心底咯噔一聲,可還不待他想明白,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都因這響聲噤了聲,抬目望去,便見一中年文士在府中侍人的帶領下匆匆而來,他立在門廊下,朝王五施了一禮才道:「家主,三郎來信了。」

「兄長?所謂何事?」聞得是琅琊王三來信,王五眉頭一皺,他忙撇開臉抹去了面上的淚,再轉過臉去時,凝重的神情已轉成了淡漠。

「信已送至本家。」那中年文士的聲音低了幾分,頓了頓,又恭敬地回稟道:「箋公也來了,他請您立即回府議事。」

琅琊王三,琅琊王箋都是琅琊王氏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聞言,周如水回眸看向了王五,王五亦回首看向了她。他深深地盯了周如水一眼,才豁然起身,目光掃過養在床畔竹籠內的肥大碩鼠,嘆了口氣,低低地說道:「阿姐,三郎來信定是有急,我去去就回。」語罷,他冷著臉,立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才邁步朝外走去。

可他才走了幾步,便又忽的頓住了步子,一個回身,便再次回到了榻前,躬身便一把抱住了周如水細弱的雙肩,沉聲低嘆道:「阿姐,我去去就回,你好好等著子楚。」

因他的話,周如水的眼眶徹底紅了,半晌,她才硬生生地將淚水逼回了眼眶,低低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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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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